遼東,青龍河畔。
因為之前李鄴曾和世家寶在此進行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拉鋸戰,所以河邊本來的村民住戶早就一空,或被擄入了軍中、充當壯丁;或逃走不及、慘死兵禍之下;也有比較伶俐的,見事不好,早已搬走。
河邊兩岸十室九空。
遼東不比內地,開發得晚、天氣酷寒,又逢戰亂,本就人煙稀少。雖說不上千裏無雞鳴,但也常常幾十裏不見人煙。
人居之處,必有河水。
臨河的地方,原本還算熱鬧,如今站在河邊近觀遠眺,卻隻見空空落落,野樹成林、蓬蒿叢生。狐兔出沒在斷垣殘壁間,一條河水空自流動寂寥。
一隻不知名的水鳥,在蓬蒿間低飛,從水上掠過,猛地往下一鑽,抓了條小魚出來,歡快地鳴叫了一聲,正待展翅高飛,卻忽然聽到不遠處有簌簌的聲響,它好奇地轉頭張望,一個閃亮的銳物躍入眼簾。
箭鏃!
這鳥從出生到現在,已不知見過多少箭矢。
這箭矢,有的奪去了它同類的性命,有的奪去了狐兔的性命;但更多見到的,卻是這種使箭的生物自相殘殺。每一箭出,必有鮮血淋漓;每一箭出,必有生命逝去。不久前,曾有過兩支人類的隊伍在此地交戰,互相廝殺時射出的那如雨箭矢,至今仍是它揮灑不去的噩夢。
它登時受到了驚嚇,一聲驚叫,顧不上小魚從嘴裏掉落,“搜”的一聲,振翅飛起;翅膀擦過一人多高的蓬蒿,“呼啦啦”響聲中,已飛上藍天。雖已安全,卻忍不住後怕,勾下頭往那箭鏃處望去。
箭,在一個穿著皮甲的人手中。
它繼續往前看,河水之畔、蓬蒿之外,一杆一杆又一杆的大旗陸續出現在視線中;一個一個又一個,一隊一隊又一隊的披甲人陸續出現在視線中。它雖在高空,一眼望去,這旗幟、這披甲士卒卻仍然一眼望不到邊。
更多的水鳥被驚起,越來越多的狐兔在逃跑。野林中、蓬蒿裏,處處都是騷動;而那如林的旗幟卻井然有序,而那無數的士卒卻行進無聲。
……
陳虎仰著頭,朝天上看了會兒,把目光從驚飛的水鳥們身上收回;向前平視,又朝河對岸眺望了會兒。夏秋之際,正是河水泛濫的季節。數十丈寬的河麵並不平靜,風一吹卷,即白浪層疊。水氣彌漫,空氣濕潤。
他問身邊的一人:“李鄴的軍報傳過來了麽?”
“啟稟相帥,還沒有送來。”
回答這人也抬頭瞧了瞧天色,估摸時辰,說道:“世家寶殘部隻剩下了千許人。李將軍是昨夜趁黑偷渡的河,五更送來一份軍報,說已將之順利圍住。世家寶連敗之餘、早無鬥誌;我軍強兵悍將、趁勝追擊,料來此時戰鬥應該已經結束。也許過不了多久,報捷的軍報就會送過來了。”
“希望如此。……,加上方才那一份令旨,三日間,主公已接連給我軍下了五道軍令,皆是催促咱們立刻渡河、入關。此番一戰,事關北地歸屬。如果因咱們動作遲緩的原因,導致功虧一簣。……,你我罪責,就不是砍頭能了事的了!”
“是!”
回答這人扭頭朝後,隻見他身後戈矛如林、鎧甲耀目,複又回頭,笑道:“相帥此次南下,盡提我遼陽精銳。自主公入益都後,咱們一直都在休養將息,沒打過什麽惡仗,三軍上下、無不急得嗷嗷叫;一聞此番南下,人人歡呼雀躍。士氣如此,軍心可用,……。”
說到這裏,他衝陳虎拱了拱手,然後接著說道:“再加上有相帥您親自指揮,末將可以斷言,必能馬到功成,絕不會貽誤軍機,更不會耽誤主公的大事。”
他笑了兩聲,複又說道:“相帥已有攻略遼東之功;複又鎮撫遼陽、威懾蒙古各部、間保朝鮮、南韓,使主公沒有後憂、能夠全力經營益都;這一回,如果再把韃子的大都打下?……,哈哈,說句不該說的話,俺若是主公,恐怕就該犯愁嘍!”
“犯愁什麽?”
“犯愁該如何封賞相帥,才能配上您的這些大功!”
陳虎身材瘦小,原本就不苟言笑,執掌遼陽一省後,威嚴更盛;但此時聽了這人的吹捧,卻不覺抿嘴一笑,不過很快,笑容就收斂了。
他說道:“主公在益都身冒矢石,數次與察罕交鋒,一度險些被俘。而你我卻在遼陽高臥安枕,不能為主公衝鋒在前,說實話,俺早已愧疚不安,也曾多次上書主公,請求主公回來、在遼陽指揮;而派俺去益都,與察罕老匹夫廝殺搏命,但主公卻一直不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今天,總算到了咱們可以為主公解憂、為主公出力的時候!自當效命戮力、一死而已,還講什麽功勞?講什麽封賞!”
剛吹捧的那人連連點頭,說道:“是,是。是末將想的差了。”
“現在什麽時辰了?”
“剛到巳時。”
“……,傳令下去,吩咐各營就地休整、埋鍋造飯。另外,命千戶以上將校都過來見俺。待李鄴捷報送來,咱們就路上不停、直接南下入關了。”
話音未落,河對麵馳來數騎,停在岸邊,解開早就備好的小船,棄馬上船,很快滑將過來。
“相帥,是李將軍的軍報。”
陳虎等這軍報早等得急了,現在軍報終於送來,卻反而沉靜安定,不疾不徐地說道:“叫過來吧!”
“報相帥!我部五更圍敵,鏖戰半日。敵,已被盡殲!”
“賊酋呢?”
“目前還沒找到,但肯定沒有逃走。不是在死屍中,就是在俘虜裏。李將軍已命人細細搜撿,一旦獲得,便會立刻報與相帥。”
“俘虜?……,有多少俘虜?”
“韃子雖然屢敗軍殘,鬥誌卻仍頗堅,隻得了三百餘俘虜。”
一千多人,六百多戰死,俘虜不到一半。這仗,打得比較慘烈。也難怪李鄴直到現在才送來捷報。
“我軍要長途行軍,此渡河過關、至大都、再南下河間、保定一帶,數百裏之遙。路途迢遠,阻力重重,而時不我待,主公隻給了咱們五天的時間。帶著俘虜怎麽走?……,傳俺軍令,叫李鄴把他們盡數斬了!”
“是!”
陳虎綽號“陳屠子”,殺人不眨眼,別說這才三百多俘虜,哪怕上千過萬,隻要需要,他也能不打一個頓兒地下令悉數殺掉。對他的風格,遼陽諸軍、諸將早就熟悉,所以此時聞言,沒一個吃驚、更沒一個勸阻的。
自有人接令,前去傳送。
“再告訴李鄴,給他們半個時辰,用來休整部隊。天黑之前,必須要把通過海河的浮橋搭好。本帥要趁夜渡河。”
遼東半島河網密布,特別是遼西這一塊兒,大淩河、小淩河、青龍河、海河等等,或東西流向、或南北流向,將整個的遼西走廊分割成了好幾塊兒。雖然說遼東起伏連綿的山巒不多,地勢比較平坦,但有了這些河流的存在,對行軍而言,確實也不太方便。
不過,大淩河、小淩河都已經過去了,現在隻需要渡過麵前的青龍河,再渡過前邊的海河之後,再往前走,就一馬平川了,要不了多遠,便可入關,進入腹裏。
李鄴作為先鋒,在前頭開路,不但肩負了徹底殲滅世家寶殘部的任務,逢山開路、遇水填橋,也是他的本分之一。
海河比青龍河還要寬,現在已經快到中午,等於說陳虎隻給他了半天時間來搭建浮橋,任務很重、時間很緊。但行軍打仗不就這麽回事兒麽?軍令如山倒,長官把命令傳達下去,你就必須要在限定的時間內完成。
若如不能,輕則杖打、重責砍頭。
陳虎把命令傳下,便不再去管,反手抓住身後大紅的披風,一手按刀,轉過身,離開了河邊。自有親兵在前邊把茂密的蓬蒿踩倒,以便行走。
早上剛擦過的鋥明發亮的皮靴,已經又沾滿了土泥,他深一腳、低一腳地走了幾步,看了眼前頭的部隊,不滿地皺起了眉頭,說道:“給各軍、各營的軍令還沒送到麽?……,怎麽半天不見一個人來?”
——剛才他下令,命各營千戶以上將校來中軍開會。
一個隨從小校看了看他的麵色,小心翼翼地答道:“河邊不能駐軍,各部離河都遠,軍令不能立刻送到;再一個,我軍也是剛剛來到這裏,各營大約也需要一點時間集合士卒、點名卯號,總得等安排好了,才能過來。”
“再去催!……,本帥隻再等半個時辰,晚來遲到者,杖責五十!”
陳虎坐鎮遼陽日久,他所率部眾裏,有鄧舍留給他的,也有不少他後來自己招募的,本就權重,鄧舍又信任他,可以說,在遼東地麵,向來一言九鼎,威福自用。別說各部的將校怕他,便連同為行省宰執的那些一、二品大員們,見了他也跟兔子見了老虎似的。
“陳屠子”,是敵人給他起的外號;遼陽軍內、官場上下,私下裏也給他起的有外號,卻是號稱“遼陽猛虎”。——古有“江東猛虎”孫文台,今有“遼陽猛虎”陳大帥。
虎率狼群,腳踏雄關,就要南下腹裏!
……
兩天後,下午,平壤。
行省丞相府裏,後花園中,姹紫嫣紅、百花怒放,香氣濃鬱。花叢樹影總,點綴假山、小湖、涼亭、石椅。彼此間有鵝卵石鋪就的小路相通。因了文華國的嚴令,不得允許,下人不許亂入;故此,偌大個園中,此時非常安靜。隻從湖邊樹影處,隱隱傳出時斷時續的讀書之聲。
臨湖水之濱,坐樹影之下,品明前之茶,讀聖賢之書。
雖說文華國隻粗識文字,但在他這丞相府裏卻還是有“雅人”的。細聽那讀書聲,輕柔悅耳,赫然是位女子。隻是,卻不知,這女子是誰?
相同的疑問也存在一個小校心中,他剛進了院子,由侍衛引領著,來求見文華國。院中林木甚多,沿著小路,走在林蔭下,便連熱風也好似清爽了許多,他忍不住問侍衛:“這是誰在讀書?”
侍衛瞥了他一眼,說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就知道了?”那小校這才發覺,他們正是朝湖邊走去。走過一個涼亭,穿過兩個林子,水氣撲麵而來,眼前豁然開朗,卻是已到湖邊。
他定睛一看,不覺吃了一驚,隻見在湖邊的樹影下,擺放了兩個石椅,一個石桌。其中一個石椅上,端坐著個雍容華貴的女子,年不過三旬,大約二十八九,正展開了一本書,慢慢念來。
隻見這女子念兩句,停一下,稍作解釋。而聽她解釋的,是個敞胸露懷的魯男子,卻不是在另一個石椅上坐的,而是鋪了涼席,在地上躺著的。一手拿著蒲扇,時不時扇兩下;一手則握著個茶壺,偶爾就著嘴喝一口。
細細看去,這魯男子不是文華國,卻又是誰人?
小校心道:“這個婦人莫不是大人的妾室?”不敢多看,忙勾了頭,跪拜行禮。
文華國正閉目聽那女子讀書,睜開眼,瞅了瞅那小校,卻是認得,知道是行樞密院的一個小官兒,問道:“怎麽?”
“遼西陳帥急報,需請大人盡快回複。”
“拿來!”
小校從懷中取出軍文,遞交過去。文華國打開,看了一遍,因他認字不多,怕有錯處,隨手要給那婦人,隨即改變主意,笑嘻嘻對她說道:“娘子,這軍務枯燥沒趣,你聽了也是無味不說,且汙了你天仙一般的耳朵;不如,你去那邊幫俺摘兩朵月季過來可好?”
那女子微微一笑,說道:“好呀。”便自起身,將書放在桌上,款款行去。看她走遠了,文華國方才又將軍文交給那小校,說道:“念來俺聽。”
凡是能入行樞密院的,都是文武雙全,不認字萬萬不行。
那小校接令,展開念讀,這道軍文,卻是陳虎在過了海河後寫的。主要意思是告之文華國一聲,並請他務必謹慎,不要疏忽大意,一定要把遼陽、朝鮮兩省看好,以免後院失火,耽誤前線作戰。
“八百裏加急,從遼西送到這裏得一天半。這麽說來,老陳前天就過了海河了?那現在,豈不是已經入關?”
“如果順利,陳帥應該已經入關。”
“……,寫回文,就說俺曉得了,叫他放心,遼陽、平壤斷然不出半點岔子。昨天接了張歹兒的軍報,他已率部抵達遼陽附近。有他在,納哈出翻不了天!”
“是。”
“再給南韓老姚寫封軍文,告訴他,老陳已經入關,駐紮在南韓的水師,可以抽調一部分西上了。俺會吩咐劉楊接應,便在直沽海麵會合吧。”
海東這一次作戰,是水陸兩路,陸路為主力、水路為策應。
劉楊等部的水師已經揚帆出海,控製了渤海海域。因為南韓鄰近倭國,為防備倭寇,所以水師的主力目前其實都在這裏駐紮。為壯大聲勢,鄧舍早有軍令,命等陳虎入關後,叫姚好古從中抽調一部分,也使其西上。
那小校一一接令,又待了片刻,見文華國再無話說,恭恭敬敬地又行了個禮,隨著侍衛躬身退出。走不多遠,聽見文華國放聲大笑,轉頭看時,見卻是那女子回來,摘了兩朵粉紅的月季,正往文華國發髻上插去。
他按捺不住好奇,問道:“這位夫人,可是文相的家室麽?”
侍衛笑了一笑,沒有回答他,把他送到院子門口,拱了拱手,請他自去。
“卻是蹊蹺!問那侍衛時,不回答俺倒也罷了,卻為何笑得恁般古怪?”
小校莫名其妙,走了半截路,突然想起:“哎呀!那婦人卻是眼熟,好似前陣子老樸請客,在他家中見過一次。”
隨即想起文華國喜好人妻的傳言,又聯想到李敦儒獻妻給鄧舍的傳聞,頓時一驚,不敢再想,加快了腳步,眼看快到丞相府門口,他又忽然想起一事,“適才緊張,沒注意。那婦人讀給文相聽的書,好似《三字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