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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間府城河間縣在津海渦口西南近兩百裏外。
雨夜驛路濕滑,但要比天轉暖後凍土消融、盡是泥濘陷足軟地要好走得多。
林縛在眾護衛的簇擁下騎快馬而行,他近兩年來苦練騎術,到現在也算是精擅騎術,夜裏冒著小雨心急趕路,光線又十分的昏暗,隻能借著路麵比周邊田地稍亮一些的反光辨認路麵,這一路上從馬背上摔下來好幾次,摔得鼻青臉腫。趕在天光大亮時抵達到河間縣,衣甲都給泥水浸得跟叫化子似的。
諸護衛的情況也不見得比林縛好多少,他們在途中又沒有地方換馬,好幾匹馬到地方就直接趴窩裏站不直腳,不知道要調養多少天才能恢複過來。
河間縣是府城所在,也是河間府最大的城池,一城一池,在內城外也有廓城。林縛勒馬停在廓城外,無論是廓城還是內城都給挖塌了好幾段,露出巨大的醜陋豁口。
這不是東虜在攻城時挖塌的。根據難民的口述,東虜是從西城門攻破河間縣的,城門給虜兵撞開,城中守軍即告崩潰。在攻陷河間縣後,東虜才驅趕城中丁壯將城牆挖塌好幾段。不單單河間縣如此,幾乎所有給虜兵攻破的城池都遭到如此的破壞。
除了城牆遭到徹底的破壞外,城中到處都是給縱火燒毀的痕跡,幾乎能縱火點燃的都給點著過,縣衙、府衙給破壞得最為徹底,連燒不透的牆也給額外的推倒。
河間縣想要一兩年內恢複舊觀,是很難做到的事情,關鍵也沒有這麽大的財力支撐。
朝廷頂多撥幾萬兩銀子給河間府應急賑濟,現在還一粒銀錁子不見蹤影,單就將河間縣恢複舊觀就不止要十萬兩銀子,而河間府十一縣此次一齊陷落,沒有一縣能夠全城。
燕冀平原本身就是中原最重要的產糧區之一,燕南三府身處京畿的腹心,給破壞得這麽徹底,再加上漕路斷絕,已經不是拿元氣大傷來形容了,可以說是元氏皇朝脖子套著的一根繩索頓時給收緊的三分,連喘息都困難了。
林縛越發感到督漕特旨誘發的危機會異常的嚴重,要是朝中現在一點其他的準備都沒有,完全依賴江東等郡的漕糧趕在四月中旬之前到京,京畿就真的在四月中下旬就徹底斷糧。京畿因漕糧不能及時運達而斷糧生出大亂,就算有種種借口與苦衷,被牽連進來的人都會給追究罪責。
“什麽事情這麽急?”林續文得報,帶了幾名扈從匆忙趕回來,看到林縛及諸護衛的肮髒樣子,嚇了一跳,“看你們這身樣子,雨天趕夜路,多好的騎術都要吃苦頭啊。”
“你先看這個,”林縛讓護衛散開,擋住不讓路人接近聽到他與林續文的談話,將督糧特旨的抄件遞給林續文看,問道,“你之前有沒有看到這樣的抄件?”
“……沒有看到,這種發往他郡的特旨,抄不抄送河間府,都要看通政司的意思,通政司那邊,我還沒有時間派人去打點,”林續文將抄件接過來,初看還不覺得有什麽,越琢磨越不是味道,詫異的說道,“漕糧根本不可能在四月上旬之前運抵京畿啊!”林續文長期在工部任職,算是難得的技術型官吏,對黃河水道、漕運河道的特殊性質比較清楚。
黃河在臨清、濟南破口段已經是地上懸河,在黃河水勢逐漸加大的開春時季,要封堵決口決不是易事,必須要在上遊臨時截流改道,下遊才能組織人手修複大堤。此外,黃河大水下泄,泥水俱下,勢必將洪泛區的漕運河道摧毀、淤毀,接下來還要修複、清淤漕運河道。不花大力氣折騰大半年,這些工作根本完不成。關鍵現在濟南府、平原府給摧殘得一塌糊塗,數百名官吏或捉或殺,幾乎給一窩端掉,怎麽去組織人手?
林縛將京畿鬧糧荒以及嶽冷秋可能隱瞞災情的推測說給林續文聽,林續文聽了倒吸一口涼氣,唉聲歎氣道:“朝中分黨、黨內分派、派裏分係,這本是官場上的常態。湯公年事已高,顧大人重返仕途時間也短,本沒有資格自成一係,遂楚黨上下對顧大人扶持有加、親切和藹,此時,勢態已經是截然不同了……”
“按你這麽說,一切都是江東左軍的軍功立得太顯眼了?”林縛苦笑問道。
“……我這樣的外行也知道‘兵不貴多、貴在精’的道理,嶽冷秋焉能不知?”林續文歎道,“再說東陽鄉勇與江東左軍係出同源,在江東的表現也相當不俗,顧大人有兩支強軍做後盾,焉能不惹人忌恨?”
“這自家人拆台還真他媽的快!”林縛吐了一句髒話,沒有什麽讀書人的斯文,“倒是沒想到這麽快。”
林續文老臉一紅,林家對林縛的防範與戒備,不是林縛裝作看不見就真的不存在,他裝作沒有想到這點,繼續說正題:“這一次,江東左軍立下大功,顧大人即使不會再獲實質的晉升,加學士銜或從二品的散階授賞也應該有的,看上去沒有什麽實惠,但是確實有了入朝列入相位的資格……另外,我從燕京出來時,朝中曾有大臣在殿上公開議論遷都之事,雖然這樣的議論給聖上嚴厲申斥,但是還能製止人心裏不想嗎?”
林縛除了歎氣還能有什麽表情?
江寧為留京,自然是遷都的第一選擇,顧悟塵此時看上去還不具備入相的實際資格,但是真要遷都江寧,已經在江寧、在江東站穩腳的顧悟塵就成為真正的實權派人物,這種實權與影響力的抗衡,可不是名義上的官職能拿來形容的。
顧悟塵也許沒有取代嶽冷秋在楚黨裏地位的心思,但不能保證嶽冷秋不提防啊。至少在楚黨內部,嶽冷秋與次相張協的關係更為密切,不僅是同鄉,還是同年進士及第,在翰林院也長期共事,更是兒女親家。
認真說來,顧悟塵一係,也可以說是東陽一係的影響力其實也不小了,顧悟塵已是江東郡的實權人物,林續文也是正四品右都僉禦史兼督河間府兵備,這次又獲委知府事實職,掌握河間府軍政大權,林庭立掌握東陽鄉勇、林縛掌握江東左軍,關鍵是江東左軍這次贏來的聲望很高。
顧悟塵之前的快速晉升,別人多少還會質疑他的能力與資曆,如今有江東左軍的戰功作注,對顧悟塵的這種質疑自然也煙消雲散。要是時局進一步糜爛下來,說不定朝野以及宗室會有人盼望顧悟塵出來主持政局——這才是出相的人望基礎。
林續文眯眼看著林縛,遲疑了片刻,才說道:“老十七,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大哥請說,我們兄弟間還有什麽不能言的?”林縛說道。
“兵部主事楊枝山與陳信伯倒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可知道?”林續文說道。
“這個倒不清楚。”林縛搖頭說道。
“楊枝山與陳信伯的門生司天監少監薑嶽是同鄉,薑嶽這人在西秦黨裏是個怪胎,隻知道研習天文、曆法、農事,其他事悉不關心,與同僚接觸也少,要不是薑嶽是陳信伯的侄女婿,旁人也不會把他視為陳係官員——”林續文說,“楊枝山回京後,給我捎來一封信,很突兀的提到薑嶽邀他喝酒一事,你以為這裏麵隱藏怎麽的意思?”
要是將顧悟塵這層外剝去,林家即使無人在朝中占據高位,但已成大越朝第一等的勢族,至少在殘酷的黨爭中有待價而沽的資格。
眼下沒有人能影響到林縛對江東左軍的掌控力,觀軍容副使劉直根本就是一個擺飾,劉直自己也清楚的知道這一點,所以很安穩的從不幹涉江東左軍軍務——林續文知道林縛出於種種顧慮,沒有直接拉攏晉中軍殘部,但是林縛對晉中軍殘部的影響力已經達到使晉中軍殘部甘受指揮調動的程度,林庭立及林族子弟對東陽鄉勇的控製,也非顧悟塵能比。
很顯然,林家離開了顧悟塵,根基依舊堅實,但是顧悟塵離開林家,就成了空架子。
林縛長籲了一口氣,問林續文:“大哥有沒有給楊枝山回信?”
“這麽大的事情,我能不跟你商量?”林續文說道,“要不是嶽冷秋鬧出這一招,我都不想提這事……”
“你我兄弟也沒有什麽話不能說的,”林縛語重心長的說道,“大越朝如今是千瘡百孔的一艘船,楚黨也好、西秦黨也好、吳黨也好,你我也好,都在這條船上。就在這條船外,東虜與奢家是一大一小兩條一心想將整條船都吞下去的惡魚,大哥,你說我們應該怎麽辦?林家總是要大哥你來做主的!”
林縛這麽說,林續文當然高興,但他心裏很清楚,朝廷或者說楚黨能輕易的將他從右都僉禦史兼督河間府兵備事、知府事的位子上拿掉,換別人來幹,不用擔心有什麽後遺症,但是想要剝脫掉林縛對江東左軍指揮權,就要認真考慮能不能承受種種的損失、甚至要考慮可能會引起的反噬。
同樣的,林續文想要在右都僉禦史兼督河間府兵備事、知府事的位子真正的站穩腳,這時候最主要的不是依賴楚黨,而是依賴林縛,依賴駐在津海渦口的江東左軍以及林縛在河間府贏得的巨大聲望。
除了之前的物資支持外,林縛在河間府的聲望使得林續文在河間府備兵、備荒、備糧、收複失城、安置難民諸事都極為順利,地方上鄉紳勢力也相當的配合。至少林續文調動、使用鄉兵,就沒有感到有礙手的地方,要沒有林縛在河間府打出三次大捷來,地方上怎麽可能將鄉兵勢力拱手相托?
“你這麽說,我心裏就豁亮了,”林續文說道,“眼下最緊要的,是這個難關要怎麽渡過去!我是不是要直書奏事,要朝中收回督漕的成命?”林續文主職是正四品右都僉禦史,種種情報都可以隨時奏報中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