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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事堂連同林縛平時在東衙署理公務的明堂,側有耳房以及供休息或密談的靜室,宋佳與小蠻洗漱過,天已破曉,便直接到靜室裏整理文牘。
靜室與議事堂就隔著一堵牆,有暗窗相通,本身就有窺視議事堂動靜的作用,宋佳與小蠻在靜室裏,自然也就聽得見前麵的談話。
宋佳也是月初才將長山島、崇州童子案與林縛聯係起來,暗感林縛真是好手段。
其實在江東左軍進駐崇州之後,即使崇州童子案的消息走漏使蕭濤遠提早警覺,也不至於使局麵難以收拾,甚至能及早將蕭濤遠與寧海鎮水營的禍患消除掉。
但是,那時即使這堂下諸人感激林縛出手救童子的恩義,之後對清查公田、罰征租賦等大損豪戶利益的政舉依然會有反對的聲音出現與怨意滋生,所謂先舍予而後強取之不能止怨也。
林縛卻是先用雷霆手段,將清查寺田、公田等事強行推動去做。雖惹來崇州大戶們滔天的怨恨,但憑借軍事上的巨大勝利將這些不平的怨恨聲音強壓下去。這時再將崇州童子案的真相公布於世,示恩於眾,他想做的事情都做成了,同時也將諸多隱患消弭於無形。
那些滋恨怨恨、曾背地裏使壞的人甚至都個個羞愧難堪,即使還有個別怨言,也成為了眾矢之的,不成什麽氣候。
宋佳與小蠻輕笑道:“我看啊,天下誰再壞都壞不過林縛。”
“到底有多壞不知道,總之沒見過他吃虧。”小蠻笑了起來,她手擋著嘴唇打哈欠問道,“你是留下來偷聽,還是上山去?”
“你先上山去吧,這些亂七八糟的要先整理完。”宋佳說道。
奢家此時與公開造反也沒有什麽兩樣,宋佳與奢明月留在崇州的消息走漏出去,也不會產生什麽影響,故而宋佳在崇州也更自由一些。這段時間來,也有機會接觸一些較機密的文檔,知道一些寄田與公田清查以及罰征租賦等政事的細節,也知道做成這些事情對江東左軍的重要性,遠不止屯田以補軍資那麽簡單。
靜室的案頭,就有一份林縛親手草擬的《撫傷恤亡軍功賞》的初稿,也不禁宋佳翻閱,甚至有些細節,林縛還與她討論。
除拔擢武職外,江東左軍獎賞戰功以及撫恤傷亡,不直接賞銀賞錢,直接與田製掛鉤,戰死將卒家人配永業田畝數不等,免田賦三年;重殘與戰亡同恤,另計配口糧,立戰功者也以減免家人田賦或授田為主……
撫恤傷亡及獎賞軍功都緊密與田製聯係起來,既減少因大量傷殘撫恤及軍功獎賞帶來的銀錢支出,從郡司及朝廷獲得的軍功賞銀可以來填補軍資的匱缺,亦可以將士卒及家人更加緊密的綁縛在崇州的土地上。
就出身流戶的普通士卒及其家人來說,對能養家糊口的土地有著最直接的渴求,減免田賦及配田的獎賞與撫恤有著更直觀、更具表率作用的意義。
擁有土地也能直接提高普通士卒及家人在鄉裏的地位,這幾乎是從根本上扭轉了兵卒社會地位低下的弊端,更能激勵士卒英勇作戰,減少逃亡現象的發生。
江東左軍因何而強,大概也隻有宋佳這樣的人物從這些文字粗淺但包容巨細的撫傷恤亡軍功賞條文裏也窺得一二。但是要依此文治軍賞軍,也就意味著江東左軍手裏必須要有大量田產在手裏拿來撫恤獎賞軍功,也就不難理解林縛到崇州為何如此淩厲的打壓僧院、清查公田,又對鶴城草場蠢蠢欲動。
在東閩時,隻覺得文莊公雄才偉略,可視天下英雄於無物,受李卓壓製,不是受東閩地理上的先天缺陷限製;對林縛了解越深,也愈發覺得林縛其才不在奢文莊之下,更有著時人遠不及的見識與眼光。
小蠻先離開,宋佳一邊整理著文牘,一邊聽林縛在一牆之隔的議事堂裏與諸人閑扯。
“羅家世代住在運鹽河南岸,應嚐試運鹽河‘十年九澇’的苦頭。這時候咬咬牙,擠些田來、擠些糧來,將運鹽河挖寬了、挖深了,春夏不受其澇,羅家手裏的那些薄產田統統變成夏麥秋稻的上等良田,羅老爹便知道所得足以彌補所失,”林縛跟諸人拉著家常,絮絮叨叨的說道,“河道挖寬挖深了,也方便鄉裏將豐產的糧食、布匹運到價貴的地方去賣了獲利。這東西啊,豐足的地方就便宜,緊缺的地方就賊貴。說起來你們不知道,崇州的米價,一升米才四十錢,賤得很,運到津海,是一百六十錢,漲了四倍,要是有能耐運到京裏,是八百錢,漲二十倍,便是山東,糧價也要比崇州貴一倍多;說到布價,京裏也要比崇州貴七八倍……你們為江東左軍在崇州站穩腳跟,做了很多犧牲,我心裏都記著。所以我鼓勵你們買船運米、運布去北方賣,你們擔心商旅會受官府盤剝,一趟走下來還不夠官吏索勒的。你們放心,我跟江東左軍做你們的後盾。當然了,該繳納給朝廷、官府的賦稅,也不要偷逃……朝廷、官府收不上稅,拿什麽養兵去打東虜,去殺反賊?”
“……永佃一事,大家都心有顧慮,我也能理解。畢竟是大家手裏的田,怎麽可以佃戶說種什麽就種什麽,偏偏田的主人卻做不了主,甚至還不能從佃戶手裏把田收回來了?這太不合常理了,”林縛說道,“我是這麽考慮了,說出來,大家覺得道理不對請指正啊。在佃農看來,要是這田隨時會給田主收走,對他來說,種一季糧食過一季的日子,絕不可能為以後打算。地力用盡了,也少有人願意費心思積肥養田,這田是越種越瘦,各位能收到田租是越來越少。若是田地不讓田主隨便收回去,種什麽也由佃農自主,那自然就願意費心思積肥,希望地裏所產越豐越好,大家能收到的租子自然也是節節攀升,佃農也有好收成——關於永佃這件事,最根本的問題就是,大家是更關心每年能收到多少租子啊,還是更關心田裏到底每年種什麽東西、由誰去種、怎麽去種?”
“說到減租,大家心裏也許又會犯嘀咕,”林縛說道,“現在北麵民亂鬧得厲害,到處都是流寇,主要還是太苦了,腳泥子也要吃飯啊。減租是會讓大家會受一些損失,但能從根本上保證崇州不受亂,也能拒亂於境外。今天大家少吃幾頓雞鴨,總好過鬧亂子強。江東左軍的士卒為什麽能打、敢打?他們其實跟普通人沒有區別,主要是因為他們每個人心裏都很清楚,打退敵人,即使他們戰死了,但是他們的家人還能過上好日子。要是他們退後了,讓敵人打進來,不僅他們未必能保住性命,還會牽累他們家人受敵人的欺負……”
“當然了,我今天跟大家說這些,也是嘮家常。大家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可以嚐試著去做一下,要是有顧慮,看別人先做也行,”林縛說道,“要真是好事情,一定會有好的結果,到時候大家再學也不遲……”
“恩澤、喬中、喬冠呢,他們是立誌棄文從軍了,我就帶他們在身邊,”林縛說道,“其他各人,都先回家去跟家裏人團聚,日後謀什麽出路,都要聽從家裏的安排:繼續苦讀博個功名是好事,繼承祖業為地方謀福利也是好事,或者棄筆從戎、衛家守土,也是男兒誌氣,都是好事……這些我統統不問,不過有一點是不變的,你們都是從我林縛門走出去的,那就都是我的學生,日後要有什麽難處,都可以來找我,也一定要來找我……”
宋佳卻也沒有想到林縛也是個話嘮,能碎碎不停的說一個上午,幾乎將他來崇州所做的諸多事,都深入淺出、方方麵麵的跟絕大多數都是崇州大戶的被劫童子家人說了透徹。
宋佳聽了感慨萬分,心想那些居廟堂之上、自視才高八鬥的大臣名將們,治國、治軍之才能及得上林縛幾分,又有誰能如此細致入微的向這些鄉裏大戶們解說得如此清楚?
宋佳當然也知道林縛如此費盡心機,除了化解之前諸事所積下的沉怨外,也是要借助堂下諸多人將他的政舉向崇州縣全境推廣,言語間還在誘使崇州大戶並資購船打通從崇州通往津海的海上補給商路。
濟南民亂,即使順利鎮壓,想在明年恢複內河漕運也不可能了,津海糧道越發的重要。
此時的津海糧道始發於淮口,江東左軍在崇州還不能直接從中受利。
隨著叛亂地區的擴大,淮河多半要受影響。此外地理條件來說,漕糧更適合直接從江口出海。除了抵禦奢家之外,崇州在津海糧道上的重要性也會凸顯出來,這也是林縛死守嵊泗防線最主要的意義。
這時也越發能看到林縛當初籌劃並與湯顧一起掌握津海糧道的妙處來,大越朝幾乎半條命維係在津海糧道上,那些對“豬倌兒”嗤之以鼻的清流士子,相比較他真是雲壤之別。
這會兒有人從外麵傳信函進來,林縛在議事堂直接拆開來,也不瞞堂下諸人,說道:“哦,總督府及江東兵部的文,要我立即去江寧議事去。南邊、北邊的局勢都急啊,既然收到文,我也不能耽擱,午宴的事情,我就叫致庸、陳雷、書義、書堂他們代陪了……”
形勢如此,宋佳心想嶽冷秋再怎麽看林縛不順眼,也不得不重用林縛了,聽著腳步聲,見林縛從前麵轉過來,起身要給他行禮。
林縛揮了揮手,說道:“我即刻動身去江寧,騎馬過去。你若是不介意故地重遊,可以帶奢姑娘隨君薰她們坐船去江寧……讓奢姑娘出去散散心也好,對身體有好處。”
騎馬很辛苦,但比乘船逆江流而上快一些。
崇州局勢已定,但是浙東以及北邊的局勢都十分的危急,在信路阻絕,江寧作為南都,六部建製又全,自然要發揮應有的作用出來,江東左軍的戰功,甚至都可以由江寧兵部核計。林縛也是想早早趕去江寧,有什麽好處,趕在前頭總比落在後麵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