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陽縣沿白塘河往東南而行,從亭湖縣西南進清江浦。
過清江浦入北官河,就是鹽瀆縣(今鹽城),往南行,便是海陵府建陵縣,再往南便是皋城,皋城西是興化,興化西則是維揚,從皋城往西南是海陵,往東南就是崇州。
淮河、長江不斷挾帶泥沙入海,不斷往下遊形成衝積平原,兩個衝積平原之間的海域在千年之前還沒有成陸,是一處大海灣。
在潮汐的作用下,大量泥沙給推到海灣口堆積成沙堤,形成潟湖。又在江淮諸多支流注入的影響下,潟湖內泥沙淤積成陸,逐漸形成今天的鹽瀆、建陵、皋城三縣。
由於成陸的特點,四縣境內地勢低平,易受澇,水網稠密,湖蕩相連,濕地、沼澤眾多,成為四周高、中間低的“鍋底窪”湖蕩平原區,又稱北官河平原。
清江浦的地形特征,就是整個北官河平原成陸前的縮小版。
北官河平原易受澇倒是其次,受海潮回灌的危害更大,故而在整個江淮平原,鹽瀆、建陵、皋城三縣離通常意義上的魚米之鄉有著極大的距離。
林縛站在船頭,眺望整個湖蕩平原,小蠻看著西南角的景致,卻是十分的興奇:“那片的田地,給水圍著,一塊塊的,怎麽跟草垛子一樣?”
林縛望過去,笑道:“說草垛子,還真是形象。記得不差的話,這裏應該是垛田鎮了吧?”最後一句話,林縛是回頭問孫敬堂。
“大人記得不差,那正是垛田鎮!”孫敬堂說道,“這裏河汊縱橫,地勢太低,動不動就受澇,鄉民為防禦洪水,不斷浚河取土,加高田地,這樣一塊塊農田就像漂浮水裏的草垛子,久而久之,就稱為垛田鎮。鄉下人家要種田,還要蕩一葉小舟過去……”
“那豈不是很辛苦?”小蠻說道。
“種田哪有不辛苦的?”宋佳在邊上笑道,“浚河取土,田地應是肥沃,有好收成,再辛苦些也值得……怕就怕澇災太頻,那才叫苦。”
“澇災還是其次,”林縛說道,“鹽瀆、建陵、皋城三縣,地勢低平,海潮回灌才是大害。海水含鹽,田地侵鹽,便是瘦土。這浸了鹽水的土地,看上去與崇州的良田相差無比,收成能差上三四倍……”
今日秋光尚好,陳漬、張苟、韓采芝、陳魁立等降將也給請過來,共賞秋景,聯絡感情。
他們出身都低賤,對農事不陌生,聽著林縛與諸人說話,遠望過去,頗有所感。然而心裏又疑惑:林縛乃堂堂淮東製置使,麾下擁雄兵數萬,無事關心這等低賤農事做什麽?
“這捍海堤一定要修,還不能拖延!”林縛左拳捏起捶打右手,下定決心道,“從南下民壯裏抽丁五萬,編入工輜營。從江門起,往北修,修三百裏,一直修到清江浦南岸。大堤要能擋住海潮,堤上要能走馬車!爭取兩年內修成!”又指向陳漬、張苟、韓采芝、陳魁立,跟孫敬堂說道,“這四人都給你,葛司虞、王成服也給你!你還要誰?”
陳漬、張苟是降將,又是林縛用來要挾孫壯在睢寧不叛的人質,怎麽安排都無所謂,便是給軟禁起來,也有心理準備,何況是給拉去修捍海堤。
韓采芝、陳魁立二人心裏有些委屈,他們都上林裏子弟,以為投附過來,能在淮東軍中得個好位置,沒想到給按上這差使。
林縛似乎能看透韓采芝、陳魁立兩人的心中所想,側身跟他們說道:“不習政事,難為良將。這一兩年,你們就隨孫指使司好好學一學政事。另外,我有兵書送給你們,你們好好研習,自有你們出人投頭的機會,實不急於一時。”讓人拿來四本練兵冊子,送給韓采芝等人。
陳漬也拿了一本,他朝張苟呲了呲牙。
張苟還識得幾個字,他大字不識一個,送他書正好當草紙擦屁股。
“你個莽貨,弄大人家姑娘的肚子,提起褲子就不認人了?”林縛朝陳漬罵道。
“哪個不認?還是拜了堂的!”陳漬委屈道,“睢寧給大人奪去,聽說李家姑娘死在亂兵之中,再說我現在跑到李衛老兒麵前叩頭認他作爹,他還不一刀捅死了我?”
“你要敢將這本書撕了去擦屁股,一年時間裏識不全裏麵的字,你就一輩子修海堤吧!”林縛也不說李衛女兒給他送去崇州,說道,“你家人我都接到崇州去。你先老老實實的給我修一兩年海堤再說,要敢私跑去投孫壯,我有手段對付你……”
陳漬心裏納悶,聽林縛的語氣,懷疑李衛的女兒還活著,但就算活著,也沒有他的份。李衛是睢寧知縣,是進士出身,哪可能跟他一個賊將聯姻?
天時將晚,孫敬堂等人不打擾林縛清養,與諸人離開林縛的座船。
“各家都急於擴充勢力,有銀子都拿來置軍械、養兵,你都舍得如此大規模的去修這個捍海大堤?”宋佳這時候才心有感慨的與林縛討論修捍海堤的事情。
“擴充勢力,往哪裏擴充?”林縛笑問,“爭霸天下千年夢,誰都想去做,但需時需勢。時不至、勢未成,能保一方水土安寧,難道不是雄傑了?”
要是曆史軌跡不發生改變,北宋年間的範仲淹應該在江淮沿海修一座捍海堤而名垂青史,“範公堤”使淮東易受海侵之地變成魚米之鄉,在千年後也給後人憑吊。
曆史軌跡改變,自然也無人去修什麽捍海堤,鹽瀆、建陵、皋城三縣,依然受海侵之害,民生凋弊。
林縛去年就想在鶴城草場外先修海塘,隻是運鹽河清淤工程才結束,修海塘的事情還沒有提上日程。
如今坐到淮安製置使的位置上,便要站到淮東全局去考慮問題,修海塘不能隻修鶴城一截,要下狠心從南修到北,不管將來天下局勢如何變化,也算是給淮東民眾留下一處福址。
“這倒也是,製霸之事,還真急切不得,”宋佳眸子盯著林縛看,笑道,“讓我猜猜修捍海堤有哪些好處……”
“那你來猜猜!”林縛笑道。
“捍海堤修成,堤外煮鹽、堤外植稻,於民有利,於淮東有利,便是耗銀百萬,能增淮東糧賦,也有利你在淮東滋養聲望,就要算第一樁好處,也是最緊要的好處。”宋佳說道。
“不錯,”林縛笑道,“這樁好處,來得太慢,遠不及手握十萬雄兵,威懾鄉裏來得爽利,其他人也許不屑為,我倒是有些耐心……”
“淮泗之戰,你得六萬丁壯,都編入軍伍,淮東軍將驟增十萬,招搖而無用武之地,又耗養軍之資,崇州怕是支撐不住,智者不為,”宋佳說道,“編入軍屯,開墾鶴城草場,對你來說,應該是最有利之事。但編入工輜營,去修海塘,軍製不散,戰事急烈,隨時能編入諸軍作為正卒驅使,也不失為良策……”
林縛點點頭,承認宋佳說得有道理。
修三百裏捍海堤,在當世怎麽都要算超大型工程,最需要重視的就是組織性。
除了兵甲裝備以及戰訓強度不同外,工輜營的編製與諸軍無異,組織與軍紀,也將嚴格照營伍來實施,修堤之餘,也能進行一定量的戰訓。
戰事和緩,淮東軍維持當前兵額足以,一旦戰事激烈,就可以直接從工輜營抽調合格的、能適應淮東軍戰場紀律的兵員補入諸軍,迅速進行大規模的擴編,擴編之後,也能迅速拉出去打野戰,而不用擔心戰鬥力會給削弱太多。
“其三,你修捍海堤,當然也不恰好沿著鹽區與縣域的分界線修,往鹽區多移一步,堤外所得良田便歸你所有,”宋佳說道,“張晏雖為鹽鐵使,品階在你之上,但兩淮鹽區及十監院,加起來也就兩萬鹽卒,你工輜營壓上去修海堤,就有五六萬人,兩淮鹽區爭地必然爭不過你。修海塘也有利鹽區。據我所知,海潮漫漲,沿海廬舍漂沒,鹽灶毀壞,第一個受損的就是鹽戶。修得捍海堤,鹽區雖在堤外,但鹽戶總有安身立命、不受海潮侵害之所。你主持這等大事,張晏總要退避三舍,讓你三分。三百裏捍海堤,你往東多移一裏地,便能得十萬畝良田,能彌補你修堤所耗一二……”
“倒合該你來做我的行軍長史,”林縛笑道,“這本帳,普通人還算不到呢,算是一樁好處。”
“我看少夫人堪比女諸葛呢。”小蠻在一旁插嘴道,她雖然心裏對宋佳有所抵觸,但諸多女眷裏,還真沒有人能比得上宋佳能給林縛出謀劃策。
“鹽瀆、建陵、皋城三縣,湖蕩成片,沼澤成群,陸路遠不及水路便捷,”宋佳說道,“雖說水路也便,但緊要之時,如夏秋風暴季海路不通時,沒有陸路總有諸多不便。修成捍海大堤,實修成一道從崇州直達清江浦南岸的快捷兵道,有利於在崇州掌握整個淮東局勢——其利四也!”
“此外,修捍海堤,大利之事,勢必也要動員地方勢力,地方勢力也會甘願為你效力,”宋佳說道,“有利你拉攏鹽瀆、建陵、皋城三縣的地方勢力,從其地招攏人才為你所用,其利五也!你說我說的這些,有沒有道理?”
“總是頭疼女人太聰明,”林縛微微一笑,說道,“在你說來,倒真有諸多好處,但在我看來,人生匆匆,總要留些好處在世間,才不枉這一回。修捍海堤,大利於淮東,我能為,又豈能不為?有時候,也僅如此簡單而已。”
宋佳抿嘴而笑,她才不信如此興師動眾之事,林縛拿一個簡易的理由,能說服崇州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