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胡在這個冬季對河淮防線展開的攻勢並不強,即使是受兵最嚴重的青州,無論是江寧還是青州自身,都認為守住重點城池不難。但熬過這個冬季,形勢會如何發展,即便是淮東也沒有認真去思考、推演。
經宋佳將這個問題捅開來,林縛想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去,次日召集諸人討論這個問題。除了劉妙貞、馬蘭頭等淮陽鎮諸將外,還將劉庭州、肖魁安邀過來。
討論河淮防線的守禦問題,畢竟不是淮東的機密,讓劉庭州、肖魁安參與,也能通過他們,將淮東在河淮防線上的一些想法,傳達給江寧眾人。
有時候事情便是這樣,要是淮東直接了截的將想法傳達過去,江寧眾人首先會琢磨淮東的居心何在。這麽一來,淮東任何諫言在效果上都會大打折扣,甚至可能促使江寧眾人走向事情的反麵。
“要是讓我們替青州製定守禦方案,應以臨淄城為核心、以陽信為前哨,在臨淄城北到陽信之間形成緩衝區。這一區域縱深有兩百裏,又是靠近渤海灣口。雖說地勢平坦,事實上是個狹長的湖蕩地形走廊。在緩衝區堅決的實施堅壁清野,確保滲透進來的燕胡騎兵從緩衝區得不到糧草,隻要前麵守住陽信,又在臨淄駐以重兵,保證一定的野戰能力,基本上就能確保臨淄以東、以南地區的耕作安全,不給燕胡騎兵滲透進來,”高宗庭分析道,“以臨淄城為守禦重心的好處,還能較好與平原府、濟南府互為依托……”
陽信與平原差不多處在同一緯度上,居北,共同直接麵對燕南的敵軍。
臨淄與濟南差不多處在同一條東西水平線上,位於內線。
以這個守禦方案為出發點,淮東推測燕胡勢必要在攻克平原、濟南之後,才可能對臨淄、青州大規模的攻城掠地——而宋佳認為顧家父子很可能會在這個冬季過去之後,將青州軍的防禦重心放到陽信……
“待明年春後,若青州軍主力都集結到陽信一線,勢必造成頭重腳輕的滯形,”劉妙貞與劉庭州對案而坐,分別坐在林縛的左右下首,說道,“從地勢上來說,燕胡在燕南集結的兵馬,對陽信城與平原城用兵沒有很大的區別。最大的區別在於平原城背後有濟南為依托,而本身兵力也相對充足,而一旦青州軍集結到陽信,陽信被圍,青州軍在臨淄將抽不出多餘的兵馬援救陽信。這麽考慮,一旦青州軍主力集結到陽信,很可能會讓陽信成為是燕胡攻打的首要目標!”
“將卒效用,守邊禦敵於外,梁成衝之守平原與顧嗣元之守陽信,豈能分什麽先後?”劉庭州聽著高宗庭、劉妙貞先後發言,認為他們本質上還是要維護青州,有以梁氏為壑、引禍水西流的意思,劉庭州對此頗為不滿,反駁道,“青州與濟南,唇齒相依——即便燕胡先攻陽信,梁侯及魯國公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林縛頭痛的撓了撓太陽穴,有些不知道怎麽跟劉庭州將道理講清楚。
劉庭州要算一個能吏,但依舊擺脫不了他的局限性,這個局限性在大越官員身上體現非常明顯。
要麽軟弱到底——江寧這次對河淮防線的要求,僅僅是要求守住重點城池,甚至明文禁止將卒出城野戰,堅壁清野之餘,徹底放棄城寨之外的鄉野。一旦形勢稍有好轉,就反彈得厲害,恨不能在最前沿建立堅固防線,將敵軍徹底的封在外線。
從根本上缺乏一個現實的、可執行的戰略方案來。
這種局限性不僅在劉庭州身上有,在顧悟塵身上也很明顯。
這種分歧表現在軍事上,則分為外線防禦與內線防禦兩種爭議很大的戰略方向。
在實力弱於敵人時,積極的內線防禦是更為現實及妥當的戰略方案。
以青州的防禦方案為例,以臨淄為守禦重心,陽信為前哨,就是典型的內線防禦。
陽信城小而堅,少量兵力也隻需要少量兵力就能固守。青州軍主力集結在臨淄城一線的內線腹地,就能迫使燕胡不敢放開手腳強攻陽信。
而陽信未陷,燕胡主力顯然不大會冒險深入到臨淄來跟青州軍進行會戰。
青州軍將主力集結於陽信,就是外線防禦思路。
要是實力強於敵軍,毫無疑問,自然是要將兵力重心放在外圍,與敵軍針鋒相對。但在實力弱於敵軍時,青州軍將主力集結在陽信,實際就是讓燕胡在外圍、不用太冒險就能獲得會戰的機會。
李卓的五年平虜策,整體上就是積極內線防禦的思路。
林縛有時候會想,要是崇觀帝在薊鎮軍打下鬆山之後,不再冒進一心想著要打下遼陽城,而是接受李卓的建議,隻留少量精銳與充足糧草固守鬆山,由李卓率薊鎮軍主力退回到內線,繼續維持內線防禦的勢態,形勢就決不會是今日這般難以收拾。
林縛心裏很清楚,不要說李卓當時為保證薊鎮軍元氣不傷,不肯冒進打遼陽,在那種勢態下,換作他率淮東軍主力去打遼陽,也逃不過慘敗收場的結局。
很可惜,滿朝文武自詡文韜武略者眾,愣是沒有幾人能看出那是一個陷阱。
這時候,同樣的陷阱很可能又將擺在青州諸人麵前,燕胡很可能會誘使青州軍將主力壓到陽信一帶——淮東派人去勸阻、解釋,會有效果嗎?
林縛對此毫無信心,聽著堂下諸人議論紛紛,臨了又與劉庭州說道:“江寧有意加強淮陽以西的防禦,確保從渦口到壽州到廬州一線都有兵馬守禦。這個做法我能理解,也覺得很有必要。但如今江寧將肖指揮使所部調了過去,又不想讓我插手西線的守禦事,這算哪門子事情?肖指揮使還算不算淮東的軍將,我還是不是淮東製置使?要是將肖指揮使從淮東軍司徹底調出去,歸禦營司直轄,我也不問,但軍械補給從此跟淮東絕無關係,將卒家小也請遷出淮東去……此外,劉大人近來也無暇留在淮東,我看淮東以後的糧草錢秣,由支度使跟你匯報得了,也省得你幾地奔波勞碌。”
劉庭州琢磨著林縛話裏的意思:肖魁安所部脫離淮東軍可以,但所部家小都要遷出去。這個幾乎不能算什麽條件,濠泗有大量的荒地可以用來安置將卒家小,同時劉庭州也希望如此,這樣才能確保肖魁安所部忠於朝廷,避免以後有給淮東拿家小進行劫掠、要挾的可能。
除了這個之外,林縛所提的條件,就是要求將淮安、海陵兩府的錢糧稅賦並歸淮東軍司支度使(林夢得)轄管,由淮東支度使向總軍領司匯報負責。
實際就是以後由著林縛在淮東自征自用。也就是除軍政大權外,林縛要全麵掌握淮東的財政大權。
劉庭州摸著下頷沉吟,說道:“此事非下官能決定,林大人或可上折子奏請聖裁。”他心裏思量著:明州府的稅賦數據是個秘密,已經給林縛完全控製,但淮安、海陵兩府可供抽出來養軍的錢糧稅賦並不高。
在津海糧道斷了之後,將明州、淮安、海陵三府的稅賦都給林縛,也未必能養得兵馬總數將近八萬的淮東軍。
從這個層麵來說,由著林縛在淮東自征自用並不過分。但是,林縛一旦全麵掌握淮東的軍政、財政,淮東府縣即使是受朝廷任命的官員,也將無人敢正麵對抗林縛——從這種意思上來說,這對朝廷是大害,時日一長,淮東很可能會徹底的淪為給林氏割據的藩鎮。
高宗庭所坐的位置,最方便觀察劉庭州的臉色,見劉庭州遲疑不定,心想江寧即使曉得這是一杯鴆酒,饑渴難耐,也會迫切喝下去解一時之渴。
就淮東來說,讓肖魁安所部脫離控製,並沒有直接的好處。但將兩府的錢糧稅賦並歸支度使統一轄管,少了劉庭州這一層阻力,則方便淮東將新政全麵推進到淮安府,甚至可以從錢糧稅賦一塊,整肅吏治。
將肖魁安所部將卒家小都遷出去,一來表示淮東沒有劫掠肖魁安所部的心思。再者淮西有大量拋荒地無人耕種,將一萬多戶丁口遷過去,能恢複淮西地區的農事耕種,也能淮東耕作用地緊張。
劉庭州帶著模棱兩可的態度離開淮陽。
就河淮防線局勢的可能發展,林縛也隻能秉書直言,能不能給江寧及青州聽進去,也沒有太多的把握。
在劉庭州離開之後,林縛在淮陽多留了兩天,也就南下渡淮去了淮安城,找淮安知府劉師度商議在淮安推動新政的事情。
不管如何,不管用什麽手段,林縛明年春後一定要在淮安府全麵推行新政。
不管外麵的形勢怎麽發展,從根本上,淮東的實力還要不斷的增強。
海陵府全麵推廣新政將近一年時間,就府縣稅糧收入是還沒有太明顯的提高,扣除地方支用後,全年可抽出來養軍的稅糧(不包含崇州、鶴城等地),從新政前的三十萬石提高到三十六萬石。地方支用總計四十一萬石,比去年持平,但收入來源迥然不同。
之前海陵府及諸縣地方支用主要依賴於丁稅、人頭攤派及各種雜稅。
新政推廣,雜稅包括市稅、過稅、礦稅及工場作坊厘金征收比例大幅提高,並歸由軍司厘金局統一征收;減免丁稅及人頭攤派,減輕貧苦百姓的負擔,地方支用主要來源於清查田畝所增加的田賦及官田收入。
以往地方支用除了胥吏俸銀、維持地方兵備的開銷以及各種差遣及工造事務外,還有大量就是給官吏貪墨掉。
在海陵府推廣開去的新政,暫時看上去對淮東軍司沒有太直接的好處。但在過去一年時間裏,林縛撤消海陵府軍並入浙東行營軍,又大力整頓吏治,地方上則能節餘大量支用去做興修水利、墾荒屯種、修繕城池、建常平倉、修造道路等公共事務。
再者讓大量錢糧節餘留在諸縣庫倉裏,也是受淮東軍司控製,可以作為軍儲的重要補充。
“新政要推行下去,減賦、減稅是官府的事情,我們要堅決的去做,還要求地方上田主大戶對佃農進行減租。一年到頭在地裏耕作,連吃飯都成問題;一遇災年,就要易子而食,就要餓死——換了誰心裏沒有怨氣、沒有怨恨?”林縛總是不厭其煩的跟下麵的官員談論新政的細節跟意義,對劉師度也是如此,“我看問題很簡單,這天下什麽事情再重要,都沒有吃飯活命重要。外麵鬧得不可開交,不管是做官的,還是家有萬貫的,兵亂來了,脖子挨一刀就是死,沒有命貴命賤一說。淮東不能亂,要安定,最根本的一點,就是要能讓所有人都吃飽飯、不餓死。隻有這樣,才能保證淮東境內不會亂,有外敵進來,大家也才會有心思將齊心協力、抵禦外敵。這個道理,我是逢人就講,希望劉大人也能將這些道理逢人就講。要讓所有人明白,推行新政是一樁對大家都好的事情。甚至可以將那些家破人亡、逃到淮東的田主大戶請出來,給大家說說外麵到底是怎樣的情形!當然,有些人有抵觸心,也很正常,這個不大驚小怪,可以慢慢的說服他們理解、接受。但是有人跳出來搞事,也絕不能手軟。在崇城,衙門前那些囤積居奇、意圖操縱米價的奸商,頭腦砍了也不少……”
“大人所言極是,江寧也有心仿效淮東推廣新政,下官怎會不竭心盡力?”劉師度說道。
當然了,劉師度對江寧實行新政,並不怎麽看好。江寧那邊剛起了新政話頭,就吵成一片。江寧官員裏有幾個不是大田主、大地主?不要說別人了,陳西言陳家就是暨陽縣家有良田千頃的大田主。陳西言有心報效朝廷,捐了一萬畝良田給朝廷養軍,但是有這麽高覺悟的官員畢竟是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