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竹堂西苑雅室裏,檀香縈繞。室外暑熱炎炎,從外間走過,發膚如炙,不知李醉鬼兒建竹堂時用了什麽手法,走進雅舍裏,隻覺蔭涼爽心。
孫敬軒麵色蠟黃、額頭滲著汗珠、頸下墊著枕頭斜躺在床上,一臉病容;武延清神情嚴肅的替他把脈,一臉憔悴的孫文婉侍立在一旁,孫敬軒病了五天,孫文婉就晝夜不休了服侍了五天,人自然疲憊不堪。
過來探視的林縛與傅青河坐在一旁的花梨高椅上,敖滄海侍立在一旁,如山嶽雄峙。
待武延清替孫敬軒把完脈,林縛問道:“孫會首病情可有緩解?”
“比昨日要好一些。”武延清語焉不詳的說道。
“那就好,”林縛稍安心說道,“讓孫會首勞累致疾,皆林縛之過,看到孫會首痊愈在望,終是能稍安心了……”
“我已經無礙了,”孫敬軒吃力的撐起身子來跟林縛說道,“林大人,去東陽的事情不能再耽擱了,我再出一身汗,勉強能陪林大人往東陽走一趟。”
“孫會首可是要別人說我不盡人情,”林縛笑道,“這幾日來已經夠麻煩西河會了,孫會首為此都累倒,我怎麽能忍心拉著病體未愈的孫會首再舟船勞頓?去東陽的事情,就不用孫會首操心了。”
“此去東陽,路途未必能消停,驟遇變故,那些會眾沒人約束怕是會給林大人添亂,可惜敬堂跟文耀、文炳這時候又不在江寧,”孫敬軒蹙眉思吟了片刻,“林大人,你看這樣可好?婉娘她娘死得早,我也不會管教,她生來性子野,女兒家家拋頭露麵也無什麽避諱,倒也不是沒有好處,約束百十個會眾不會有什麽大問題……”說到這裏,又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這如何使得?”林縛拒絕道,“林家也有船,之前托西河會是怕林家船不夠用,才托西河會。現在龍江船場又交付兩艘大船過來,運這些物資去東陽勉強夠用了,諸事就不煩孫會首操心了,”又跟武延清說道,“前些日子,藥坊從外地收羅來十幾根老參,我讓人送兩根過來,麻煩武先生給孫會首配藥,盡快讓孫會首調養好身子,不能耽擱了夏漕之事……”
當下,林縛與傅青河就告辭離去,過了片刻,就讓人將兩根老參用錦帕包妥送來。
看著林縛派人送來的兩根老參,武延清輕輕一歎,開了一張調養的方子,遞給孫文婉讓她依方抓藥煎服,也不多說什麽,就收拾藥箱準備離開。
“讓武先生為難了……”孫敬軒收斂起病容,他知道自己的病在武延清麵前裝不下去。
“我隻是老郎中,醫病療傷,不管你們間的事情,但是你以為林大人看不出你在裝病就大錯特錯了,”武延清輕輕歎道,“婉娘傷足能養好,旁人隻當老朽醫術比往日又高明了許多,卻不知道這固骨奇術實乃林大人所創……”
“……”孫敬軒微微一怔,他知道自己病得恰是時機會讓林縛起疑心,卻不知道林縛探病送藥根本就是在配合自己演戲,老臉臊紅,忍不住要在武延清麵前替自己辯解,“西河會傳到我手裏,已經是第四代,河幫諸派浮沉事看的也多。林縛有天縱之才,朝中諸派相爭,楚黨也占上風,這些敬軒不是不知道。但是西河會不過是一群苦哈哈的窮兄弟聚在一起賣苦力討生活,有什麽資格參與這些大事中去?敬軒不敢圖一時富貴,使西河會百年基業陷入險境啊。”
“你有你的顧慮,你有你的考慮,我隻是老郎中一個,這些事情關心也少,真是無法評價什麽。”武延清說道,喚來在外麵幫著煎藥的學徒,坐船回獄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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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與傅青河到江岸碼頭上,眺目遠望。
這幾日,林縛花了好些精力,將鄉勇都按新編隊法編入武衛。這些鄉勇的底子很好,雖說還沒有時間進行更嚴格的訓練,但也勉強堪用,此時都衣甲鮮明的列陣在江岸碼頭上。
“敬軒總是顧慮太深,”傅青河微微歎道,“西河會傳到他手裏四代也不容易。”
這時候林續祿走過來,問道:“怎麽,不用西河會的船了?都說妥的事情,他們怎麽說不走就不走了?”
“能不麻煩別人,還是少麻煩別人的好,”林縛說道,“我們的船也勉強夠用了,裝完貨就發船。”
既然西河會看出其中的凶險,林縛知道此時的自己並沒有資格讓西河會不顧一切的跟著一頭栽進去。
在請托西河會置辦物資的第二天,孫敬軒就恰是時機的病倒了,而且病情一日重過一日,林縛這邊就將林家在江寧的船都調集到河口來備用,所幸龍江船場的兩艘千石快速帆船也在這幾天交付了。
小鰍爺葛存雄、陳恩澤等人這段時間來帶著從募工流民裏挑選出來的船工、水手六十多人一直都在龍江湖那裏訓練,對兩艘船也差不多操練熟了,至少在內陸河道裏駕禦這兩艘船沒有什麽大問題,林縛也圖省便,兩艘船直接命名“集雲一”、“集雲二”。
林縛手裏有三艘千石大船,林家也有木船二十餘艘,總運力加起來近七千石,裝運精米一次啟運能超過一百萬斤。
林夢得、林景中與大小鰍爺葛存信、葛存雄等人分別在貨棧、泊位跟船上監管近三百名碼頭力工將庫房裏的鋼條、米糖、藥材、布匹等物資分類裝上船。
此時,碼頭外的江麵停著許多空船,東陽號就停在泊位上,東陽號裝滿,就“集雲一”、“集雲二”以及林家烏蓬木船等依次靠上泊位裝貨。貨物零散,品種複雜,當世又沒有集裝箱能提供裝載效率的工具,碼頭這邊用工雖多,夜裏有角樓燈火提供光照,夜裏也不歇工,還是到次日午後才使所有船裝貨完畢。
黃昏時,下起來雨,風卻是東南風,正是揚帆西去的時候。
聽到丫鬟回來說碼頭那邊準備發船了,孫文婉撐了一把油紙傘,與丫鬟出了竹堂,爬堤走上江岸,遠眺煙雨中的舟船如城,碼頭上那些穿著雨蓑的武衛也陸續登船。
那麽多人在碼頭、在船上,都穿著雨蓑,也分不清哪個人是林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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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島西側的朝天蕩水麵上,一艘烏蓬船漂蕩在煙雨中,幾艘漁船散在左右。
李卓到江寧後就嚴禁水營戰船借執行巡務之機下河收捐,河泊司的收捐船若遇匪盜,應由府縣派馬步兵與刀弓手先援,實際上是將河禁的口子撕開。
不要說此時的煙雨紛揚,風雨便是再大幾分,朝天蕩裏的小漁船也不會少。
奢飛虎坐在烏蓬船艙裏,看著遠處江岸碼頭邊的情形,隻是將隨身佩刀放在膝蓋上撥弄刀穗子。
宋佳眸子卻看著江岸上撐油紙傘的綠衣少女,看不清麵容,隻是煙雨裏撐傘而行,如畫中人,問道:“那女孩子是誰?”
“也許是西河會孫敬軒的女兒婉娘……”杜榮說道,“林縛讓西河會派大張聲勢的采辦物資,竟然最後沒有請西河會派船運送,真是奇怪啊——‘東陽’與‘集雲一’、‘集雲二’三艘船確確實實的裝滿了貨,沒有做假。”
“也許有請,怕是西河會看出了凶險,最後關頭抽身而出,聽說孫敬軒這兩天可病得‘嚴重’啊,”子檀笑道,一般時候他們不會特別關注西河會這樣的小勢力,隻是旋渦已經將西河會卷進來,就容不得他們不關注了,“孫敬軒也許舍得將女兒送出去,卻不敢輕易將西河會都搭進去。”
“林縛將好不容易抓到手裏的大半鄉勇才剛編入武衛就全部抽走,真就沒有留其他後手?”宋佳秀眉微蹙的問道。
“他能留什麽後手?”奢飛問道,“將顧悟塵也考慮上,他們在江寧能調多少兵?按察使司緝騎大半在江北,就算在江寧城裏,就算顧悟塵親自過來,賈鵬羽就許他將緝騎都調走?他們能調的人手一是守獄武卒不足二百人、一是秣陵縣刀弓手二百人、一是東城尉兩營‘精銳’一千二百人……能讓曲家忌諱的就隻有東城尉兩營精銳了,”奢飛虎輕蔑的笑起來。
其他人也跟奢飛虎笑起來。
東城尉兩營馬步兵雖說裝備精良、人員眾多,但是戰鬥力如何已經在兩個月前東市事件得到充分的檢驗,林縛隻用兩三百血勇民夫就將一營東城馬步兵嚇得丟盔棄甲、大敗而歸。雖說東市事件後,東城尉實際是掌握在顧悟塵手裏,顧悟塵還從東陽調來青年將領柳西林擔任東城校尉指揮這兩營馬步兵,但是東城尉兩營馬步兵從武官到兵卒都爛到骨子裏了,唯有解散征用新丁編練才有可能提高戰鬥力。要做到這一點,不要說是柳西林了,就算顧悟塵親自出馬,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無聲無息的做到。要擊潰東城尉這兩營馬步兵,奢家派出一百精銳甲卒都嫌浪費。
秣陵縣刀弓手也是如此,平日隻會在城裏欺善霸良、作威作福的老爺兵能有多少戰鬥力?
子檀說道:“林縛此時不容小窺,也許獄島上的二百武卒比較讓人頭疼。”
“林縛能耐再強又如何?”奢飛虎不屑的說道,“獄島上老卒才六十人,其他武卒都是新募,隻怕連血都沒有見過,兩個月的時間,能練出多強的戰鬥力來?再說事情發生後,林縛又真敢棄獄島不顧,將武卒都調上河口?我們不管曲家如何布置,林縛敢調武卒離開獄島,我們要麽尾渡襲之,要麽直接上島殺人。總之這背後一刀紮下去,要將簍子捅大到誰都無法替林縛此子捂住。”
林縛不能將武卒調上河口,河口的守衛就極為有限。
“林縛會不會暗中將兩百武衛調回來?”宋佳問道。
“曲家也不會是笨蛋啊,林縛玩‘兵分兩路、引蛇出洞’,曲家難道就一點都不防?我看曲家也會跟著玩‘兵分兩路、虛則實之’!”奢飛虎說道,“難道林縛真舍得將好不容易組建起來的這支船隊丟給水匪、湖盜肆意襲擊?林縛在江寧置辦物資花銷就近兩萬兩銀,此外隨船還有大量現銀。消息已經散出去了,甚至不用曲家出麵,各路水寨勢力都會聞風而動。”
“還是要防林縛兵走偏鋒,我們要派出偵哨盯住船隊。”子檀說道。
“李卓呢?”杜榮問道,“林縛這次回江寧時,眼線說李卓的親信高宗庭與林縛有過好幾次的接觸,河灘流民之事,就是張玉伯、林縛與高宗庭一起迫使古棠縣低頭。”
“李卓不會摻合這事,”子檀對這個比較肯定,說道,“要是李卓摻合進來,幾個曲家都不夠鬥,我們在這事上也直接認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