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山南麓,陳西言一襲青衣,臨崖而立,望著曲陽鎮方向,山頂雨微,他卻滿麵濕痕,都是淚跡,此刻心裏仿佛給刀紮一樣的滴血。
一名中年文士侍立側後,看著西南方向也是滿麵的淒涼,說道:“李卓不派兵進剿,曲家逃不掉的隻是通匪之名,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江寧大理寺、江寧刑部都拉進來審理此案,能保幾人是幾人,另外,明轍也要設法從燕京脫身……”
“如此也隻有如此了。”陳西言淒惶說道,誰能想到滿盤算計會在最後一刻傾覆,伸手能及相位之際,才發現眼前俱是幻影。
曲家通匪,陳西言不在江寧還好說,他人在江寧,他還敢爭相位,楚黨將肆無忌憚的往他身上潑髒水,陳西言就是有百張口也難辯清白,更何況他就清白不了。
陳明轍雖然有狀元之名,但是陳西言不進京,他獨自留在燕京,孤立無援,在燕京的楚黨絕不可能放過任何一次攻擊他的機會,陳明轍又年輕氣盛,經驗不足,容易給人抓住把柄,當務之急就是要他立即遠離是非之地。
“豬倌兒乃一小卒,我們真不該輕視這隻小卒啊。”中年人輕輕歎道。
陳西言默然無語,“豬倌兒”之詞出自他的口,江寧清流皆視林縛為異類,拿“豬倌兒”嘲笑之,此時卻是對他自己莫大的諷刺。
“眼下要做的,就是阻止顧悟塵在江寧勢力過於膨脹,”中年人說道,“顧悟塵出任按察使已無疑問,那就不能讓他進一步掛上總督洪澤浦戰事的名義。洪澤浦之亂乃疥癬之患,不足為道,若是讓顧悟塵插手軍務,在軍中培養嫡係,將來若再讓顧悟塵頂替張協坐上相位,那時才是真正的尾大不掉……”
陳西言點點頭,陳信伯兩年前一度想調李卓出任兵部尚書,使西秦黨其他官兵總督東閩戰事,一是楚黨等派係極力反對、拖延,二是陳塘驛大敗及時發生。若是讓陳信伯成功將李卓調到中樞,就算有陳塘驛大敗也不能使西秦黨失勢。
他們極力防止西秦黨做到的事情,自然也要極力防止楚黨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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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縛見顧悟塵招手讓他過來,他將整頓衣甲、腰刀,昂首闊步走過來。
林縛知道事情多半就這樣了,曲家通匪罪名定下,可以說是江寧地方勢力近年來所受到的最大一次重挫,但是並不意味著他們能無限度給曲家扣上謀逆的罪名,任何事情都需要見好就收。
李卓隻使高宗庭代表他私人前來,就已經表明他的態度,也許江寧城中已經有他人趕在前頭跑到李卓麵前做了工作。
無論是通匪還是謀逆,曲家算是徹底完了,陳西言也給擋在相位之外,無非是多幾個人或少幾個人腦袋落地的問題。賈鵬羽隻身走進三柳園去勸降曲武陽,也不再避諱什麽,可見他已有辭去按察使給顧悟塵讓位的覺悟。
林縛走進遮雨棚,朝賈鵬羽、王學善、顧悟塵、馬瑞台、高宗庭等諸人行禮,想來他們已經談妥條件了。
王學善斜眼看了林縛一眼,輕言譏笑道:“沒想到林大人除一紙好文章外,還是一員勇將呢,這身戎甲真是讓林大人殺氣騰騰啊,不過也辛苦吧?”
“國事艱難,李帥、顧大人皆文臣披甲、身先士卒,林縛雖微不足道,敢不效仿?”林縛不鹹不淡的回了王學善一句,“辛苦是辛苦一些,但畢竟不是人人都像王大人能坐軟轎。”
王學善略顯尷尬,換作其他九品小官在他麵前敢如此說話,他打狗都不用看主人,先扣上“以下犯上、不敬”的罪名打三十大板再說,但是林縛再也不是微不足道、無足輕重的小卒,他也不便拿江寧府尹的官架子來壓林縛,便當剛才那句話沒有說過。
顧悟塵微微一笑,遞給林縛一張名單,說道:“曲家乃勳貴,此案又牽涉陳尚書,如何處置還需聖裁,此乃抓捕名單,一幹重犯與棄械殘寇都會暫時關押在獄島上,待會兒抓捕時,你與張玉伯、陳/元亮要確認不能抓錯或抓漏了人……”
“這也好,二月初河口流民被襲傷亡百餘眾,我正好問問曲家人知不知道此事。”林縛說道。
誰都不會懷疑二月初的河口流民慘案就是曲家所做,王學善心裏暗罵陳西言笨蛋,連顧悟塵與林縛聯手都鬥不過,還將曲家徹底栽了進去,哪有什麽資格去爭奪相位?
林縛倒是覺得獄島關押這批案犯甚是麻煩,曲家是徹底倒了,但是那些給曲家串通邀來的匪寇還有許多同夥流落在外,集結起來是股不可小視的力量,可以預見獄島今後一段時間都不會安寧,但是在朝廷沒有對此案定下基調之前,一幹人犯自然還是親自掌握的好,免得再起反覆。
高宗庭說道:“顧大人,學生抖膽說一句……”
“高先生客氣了,請說。”顧悟塵說道。
“曲家要犯以及匪首暫送往獄島羈押,但普通賊寇人數眾多,稍有不意怕是又要給河口惹來麻煩,”高宗庭說道,“賈大人、顧大人與王大人都在,可否由學生回去稟請督帥將這一幹人等從權處置,先定罪充入軍中監管許他們戴罪立功……”
顧悟法沉吟片刻,三柳園裏私兵殘寇就超過四百人,林縛他們昨夜抓俘也有三百多人,再加上曲家要犯,加起來差不多有八百人,一齊都關押到獄島,給獄島增加的壓力極大,對他來說,將曲家案犯與匪首抓在手裏才是主要,並不介意普通私兵與賊寇的去留,問賈鵬羽、王學善:“賈大人、王大人,你們覺得呢?”
“甚好。”賈鵬羽、王學善都同意道。
林縛心想高宗庭這是投桃報李替他解決了一個頭疼的問題,也不枉自己在北岸河灘流民一事替高宗庭暗中出力。
曲家私兵以及殘寇成分異常的複雜,林縛也不敢輕易收留,在獄中嚴加看管,又費人力、又費囚糧,純粹是大虧本買賣,將他們都充入江寧守備軍再好不過。
賈鵬羽、王學善點頭答應,畢竟曲家私兵裏有許多是曲家子弟,充入江寧守備軍總比流放充軍燕北要好得多,這麽決定實際上是對他們從輕處置。所謂兔死狐悲,他們也不想曲家下場太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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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家畢竟不想給顧悟塵派士卒衝進私園亂殺搶掠一通,條件談妥後賈鵬羽再次走進三柳園之後不久,三柳園正門三扇大宅門一起打開。
自曲武陽以下,曲族本家男子老少一十三口以及曲武陽在三柳園裏的主要心腹共二十一人都自縛其臂、魚貫走出,林縛會同張玉伯、陳/元亮等人驗明案犯正身、勿使遺漏,加上張玉伯、陳/元亮在曲陽鎮別處緝拿歸案的曲家其他重要成員以及曲家心腹管事、掌櫃一共四十六人,都上了重枷鐵鐐關進囚籠。另外,曲武陽、曲武明及諸子的妻妾二十人也都緝拿歸案。
一開始大家擔心抓獲避入三柳園的殘寇時會遇到激烈反抗,當曲家私兵及殘寇四百餘人毫無反抗的棄械走出、束手就擒,張玉伯、陳/元亮、柳西林都相當吃驚。
唯有親身經曆昨夜河口之戰的人心裏都清楚曲家私兵與殘寇都給殺得膽寒,林縛與集雲社武衛身上的殺氣還沒有散盡,稍有反抗都會遭到無情的格殺,再說充入江寧守備軍中對他們來說也是不錯的結果,哪裏敢再輕舉妄動?
沒有足夠的枷鎖、腳鐐,隻能拿麻繩二十人一組的串綁起來,使其在雨中空地裏集中蹲下,柳西柳統領的東城尉馬步兵暫時監押。
這些事結束之後,林縛使周普率領集雲社武衛先回河口,隻使敖滄海率數名護衛武卒隨行左右。
曲家要犯押運去獄島,自有柳西林率東城尉馬步兵負責,其他從犯要等著李卓派人來接收;再說河口還關押著昨夜抓獲的三百餘俘虜,除了首領與曲家親信外,其他人也都要李卓派人來接收。
雖說查抄曲家族產財產是最有肥水的差事,也恰恰如此,林縛才堅決不讓集雲社武衛參與此事的。
高宗庭今日絕大部分時間都坐在馬車裏避雨,看著事情進行到查抄曲家族產一步,林縛卻使集雲社武衛先一步冒雨返回河口,心裏感慨。
林縛除了身為獄島司獄官之外,再沒有其他身份,顧悟塵點名要他與張玉伯、陳/元亮共同負責緝拿曲家案犯、查抄曲家族產等事,便要賞他昨夜立下的大功。
曲家給查抄的族產最終都要充公,但是在查抄過程當中,抄查者私下扣留就是意外之財了。張玉伯、陳/元亮恰恰分別代表了江寧府衙、秣陵縣衙,在場的王學善甚至都不能提出江寧府衙另派人監管,這次查抄會給顧悟塵他們私下截留多少,完全是顧悟塵大筆一揮的事情。
正值壯大勢力、極需銀子之際,林縛竟然能抵抗如此誘惑,放棄這個大撈銀子的機會,使集雲社武衛先一步離開,高宗庭心裏不得不歎林縛能常人之不能。
治軍說難也易,高宗庭心想督帥到江寧赴任以來,並沒有大手筆的對守備軍進行調整,在別人看來似乎是李卓到江寧要無為而治,但是高宗庭心裏清楚督帥最緊要做的事情就是使軍中將領、士卒與地方事務割離開來,特別要砍斷軍中將領漁利地方的惡手,唯有做到這一點,才能談得上從容收拾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