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排好水營擴編諸事後,林縛就沿捍海堤往北巡視,朔月初二在鹽瀆召見劉庭州、梁文展、肖魁安、胡大海等人。
最近令劉庭州頭疼的,還是糧價的上漲。
在江淮諸府縣,稅賦征收早就實現了銀錢化征收,在效率提高的同時,也就注定會受到物價暴漲暴跌的衝擊。
從諸縣征收上來的,截留一定比例,其餘繳納郡司,都以銀錢結算,這也無所謂——但是七月江寧軍議加征部分是充作軍資的。受到糧價飛漲的影響,郡司要求各府司再加征四成的糧損。攤到淮東府頭上,就是要多加征五萬兩銀子。
同時劉庭州兼領淮東軍領司使,負責以兩萬兵額的淮東軍供應錢餉。
郡司撥給軍領司是以銀錢結算,由軍領司就近購入軍糧等物資。
如今劉庭州負責的淮東軍領司衙門,要負責向駐山陽、睢寧、宿豫等地的駐軍每月供應約一萬三千石軍糧及蔬菜、鹽炭、肉類等物質,受物價上漲衝擊。
郡司拔給軍領司的銀錢,實際購買力下降了三成——郡司攤到淮安府的加征,要補征糧損,但分發軍領司的銀錢,卻不承擔糧損,要劉庭州自己先想辦法補足。
劉庭州一心為朝廷操勞,對嶽冷秋也是言聽計從,這時候也急得要罵娘。
就算糧價就此穩定下來,不再失控的上漲,這一來一去,他就要多籌十一二萬兩銀子——下麵的知縣卻不會體諒劉庭州的辛苦,一個勁的嚷嚷艱難。
要是硬著頭皮強攤下去,最終是落在農戶頭上還是占有大宗田地的田主頭上,熟悉庶務的劉庭州掰掰腳趾頭也能想清楚。
劉庭州也有些愧見林縛。
早在七月中旬,林縛預見糧價有可能飛漲,曾明確以軍司的名義下文建議淮東諸府縣征稅賦改銀錢為米糧實征,以避免府縣財政受到糧價飛漲的衝擊。
對普通農戶來說,繳糧比繳銀還少一道賣糧的手續,倒也沒有什麽不方便的。即便糧價飛漲,普通農戶也享受不到好處;享受好處的,是占有大宗田地、掌握大量糧租的田主們。隻要提前確定改銀征糧,形成既定事實,以地方宗紳勢力為首的田主們,自然也不會有多少反對的聲音。
劉庭州一直*林縛幹涉府縣事務,林縛七月中旬以軍司名義所下建議函,淮安府除了梁文展所掌握山陽縣執行外,在其他縣都給視作廢紙。
結果很明顯,山陽縣秋糧實征米糧十九萬石(加公田收入),絲毫未受到衝擊,甚至還享受到糧價上漲的好處。與府郡結算稅糧時,山陽縣實際少繳了近兩萬石米糧。
相比較之前,淮安府及其他諸縣,在明年夏稅征收之前,卻要承受近十萬兩銀子的糧損。
淮安府從馬服案裏也受到巨大的好處,使財政有所好轉,劉庭州能勉強應付郡司追加的糧損,但軍領司這邊每月要短缺近六千兩銀子。
劉庭州一邊派人去郡司吵架、打官司,一邊隻能請林縛多寬容一二,給他多些時間籌錢糧。
林縛臉色陰沉,眉頭蹙緊,壓著聲音,說道:“請劉大人親自到軍營,拜托將卒們勒緊腰帶,就說軍領司一時疏乎,沒有提前意識到糧價會上漲,所以以後拜托大家吃飯時將褲腰帶再勒緊三分……”
宋佳在旁邊聽了忍不住要笑出聲來,隻是埋頭抄錄文牘。
劉庭州一張老臉卻漲成醬豬肝色,羞憤難堪,卻又不能袖手而走,還得忍聲吞氣的告求:“大人七月有所告言,下官未予重視,實在罪過,隻是軍領司眼下實在是艱難……”
“本官不幹涉府縣事,那些話,你愛聽不聽,隨你的便,我奈何不了你,”林縛唬著臉,盯著劉庭州,拍著桌子訓斥道,“但我要問你,郡司向淮安府追征糧損,軍領司也應向郡司追討糧損,兩相抵扣,也差不多了——你卻是怎麽做的,拿淮安府節餘向郡司補繳糧損,卻要我替你承受軍領司的糧損,你當我是好欺負的!”
劉庭州在淮安府的聲望甚高,林縛與劉庭州不和已久,但以往相見時,都能以禮相見,此次卻是拍桌子怒斥。
肖魁安與胡大海站在堂下,聽著林縛拍桌子訓斥劉庭州,更是連聲音都不敢吭一聲,更不消說幫劉庭州分辯了!
梁文展站在堂下,眯著眼睛養神,如此他身上給打上深深的淮東係印記,政績再好,也沒有升遷的機會。他也不急,這世道升遷去別地做官,遠沒有留在淮東穩妥。
林縛權勢漸重、聲望在淮安一時無兩,劉庭州雖受他節製,但作為五旬年紀的資深官吏,也有些泥性子,給當場拍桌子訓斥,也下不了麵。劉庭州不能袖手而走,便冷著臉不說話,這氣氛便冷在那裏。
“劉大人雖說身兼淮安知府與淮東軍領司使兩職,但兩邊是分兩個體係運作,便是宣撫使司與總督府負責的官員都是分開的。兩邊的糧損不能簡簡單單的抵扣,劉大人也是有苦說不出口……”淮東檢校禦史唐恩叔雖無意頂撞林縛,但氣氛僵在那裏也不是那麽回事,在堂上能幫劉庭州說一兩句話,也隻有他了,“為軍領司的糧損,劉大人上回還拉下官跑到郡司大鬧了一場,王大人滿口答應會補加銀子,隻是一時半會還沒能及時撥下來……”
唐恩叔嘴裏“王大人”是指宣撫使王添。
當世官府根本就沒有多少應付財政危機的能力,王添此時正焦頭爛額,各處堵漏補缺,淮東從來都是後娘養的,等王添將其他地方都補上了,也許會輪到淮東。
唐恩叔開口幫腔,林縛語氣好了些,隻是說話的內容還是不客氣:“海陵的情況不見得比淮安更好,為什麽海陵沒有這些事?”
林縛這麽說,劉庭州更是難堪。
比起劉庭州來,海陵知府劉師度更給視為沒有立場的軟麵官。
林縛以舉存的名義,向各縣推薦了胥吏,淮東十一縣最後都沒能推掉。
但在淮安府,在劉庭州的授意,軍司舉薦的諸多典吏,都給各縣孤立,接觸不到事權。在海陵府方麵,劉師度不支持也不*,任各縣自行掌握,所以情況有好有壞。
林縛七月中旬下文建議府縣改銀征糧,劉師度也是不支持不*,隻說要全改很難,先改加征部分。
七月江寧軍議,給淮東軍司追加的錢餉,便是由海陵府承擔,共計銀十二餘萬兩。海陵府諸縣最先改的就是這一部分,也是將淮東軍司舉薦的吏員用於此事,將十二萬兩加餉銀悉數改為米糧實征,共計十八萬石米糧,所以這次受到的衝擊要比淮安府要少得多。
肖魁安聽到這裏算是明白了,林縛如此盛怒,還是為七月下文到淮安府給忽視以及軍司舉薦吏員在淮安府諸縣受冷落等事不滿,這是要逼著劉庭州低頭。
想想也難怪,要是淮安府對軍司的七月下文予以重視,哪怕是做到海陵府的程度,至少也能避免憑白無故的承擔五萬兩銀的糧損。
不過劉大人也難做,肖魁安心裏想,要是這次的態度軟下來,低了頭,以後又怎麽*軍司對府縣事務插手?
“軍領司怎麽籌銀子,我不管——但是,睢寧、宿豫、山陽諸軍,要是因缺糧鬧事,這責任,你們這裏誰都擔不下!你們好好思量去!”林縛唬著臉,帶著威脅的警告堂下諸人,頓了一下,逐客道,“今天我累了,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議!梁大人稍等一下。”
嘴裏說累,下令逐客,卻要梁文展留下來議事,也太不掩飾了。
劉庭州臉色鐵青,僵硬的作了個揖,先退了出去,唐恩叔、肖魁安、胡大海等人相繼行禮告退,梁文展躬著身子,先恭送劉庭州、唐恩叔等人離開。
等劉庭州離開,林縛請梁文展坐下說話,歎了一口氣說道:“劉庭州還是有能力的人,他都如此焦頭爛額,可見其他府縣的狀況能糟糕成什麽樣子!”
“徐州更是艱難!”梁文展說道。
徐州那邊,倒不是張玉伯沒有能力,隻是前年持續近一年的戰事,使徐州的底子徹底的爛了。就徐州這種狀況,卻要承擔陳韓三所部近兩萬兵馬的給養,徐州怎麽可能不艱難?張玉伯在徐州怎麽可能不艱難?
張玉伯再艱難,林縛也斷無支援他錢糧去接濟陳韓三所部的可能!
這種情況下,徐州剛歸鄉的農戶承擔的賦稅極重,逃戶不斷,以致在汴水以西地區活動的紅襖軍雖說接連給陳芝虎所部挫敗,實力卻一直沒有給受到重挫。
柳西林率部隨張玉伯進徐州之後,在林縛的授意下,就直接控製徐州東北地區的礦山,如今靠向山陽輸送煤鐵換錢糧,能撐住兩千兵馬的給養。
徐州的矛盾會越來越尖銳,除非能將陳韓三逐走!但是,江寧方麵不願看到陳韓三再叛,淮東也不想陳韓三去投梁家,在沒有其他良法之前,隻能任眼下的情形拖下去。一方麵是加強柳西林在徐州的軍事實力,一方麵是借孫壯所部壓製陳韓三,使他短時間裏不敢有什麽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