梟臣

第118章 金蟬脫殼

帥帳設於東華門之上的城樓裏,有煙火燒灼過來的痕跡,四壁焦黑,但東華門的甕城建得堅固異常,便是動用大量人手、器械去破壞,也非短時間能摧毀。當然,也更可能是淮東軍故意要讓他們看到有守住外城的希望,希望他們跳進這個坑裏。

這個坑又怎麽能不跳?

奢文莊來回踱著步,棉袍子帶著邊壁上的燭火搖晃,奢飛虎、田常、蘇庭瞻、餘文山、方振鶴、羅文虎等人都摒息看著他,等他拿最後的主意。

江寧城雖然洞開,但洞開的江寧城就仿佛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露出裏麵讓人無法拒絕的誘惑之時,也正等著他們鑽進來一口咬住。

奢文莊驀然間立定,眾人心頭皆是一跳,隻見大都督緩緩轉過身來,憔悴而顯得枯瘦的臉在燭火照不到陰影下更顯陰暗,用一個沙啞而冰冷、不容置疑的聲音說道:“右翼兵馬悉數交由飛虎統率,據東華門以拒獄島強敵並攻皇城,破皇城許掠七日。並傳告將卒,越帝元鑒武奔池州而去,蘇庭瞻立時率八千精銳西進,田常即南返,與中路軍主力兵馬匯合,從茅山北麓西進,銜尾追擊池州——破池州,同樣許掠七日。餘部由我親率,往駐采石,以阻江州軍東進……”

討論到深夜,誰能想到大都督竟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羅文虎張口說道:“越帝沿江西進,多半是往廬州而去,不大可能去池州啊!”

蘇庭瞻、田常等人看向羅文虎,眼斜嘴歪,心裏都想:笨蛋果然是笨蛋,大都督是要扯一個天大的謊,不是要騙淮東軍跟江州軍,而是要騙浙閩軍的普通將卒。

待淮東軍與江州軍圍過來,合兵將在十三萬以上,浙閩軍即使將鄭明經的左翼收縮回來,浙閩軍加上降卒,統共也隻有八萬兵力,沒有分而擊之的機會,兵力上劣勢太大。

皇城不拔,軍心難定,當淮東軍與江州軍聯袂而來,守住外城的困難太大,奢文莊打定主意要走。

要走,但是怎麽走?

江寧城四門洞開而入,扭頭就走,對將卒怎麽交待?

蘇庭瞻、田常等高級將領知道江寧城是淮東部下的誘餌,也清楚戰爭就應該避強淩弱,但是這個道理跟普通將卒講不通,那就需要謊言。

謊言要怎麽說?

那就是浙閩軍不僅要拿下江寧城,還要捉住越帝元鑒武!

事實上,能坐在帥帳裏議事的幾個人,都不是笨蛋,便是羅文虎也知道永興帝去池州的可能性相當小。

池州瀕江,夾於江州與江寧之間,江州搖搖欲附,在棄江寧而走的永興帝及江寧官員心目之中,江寧城也是不保的。

永興帝是去一個緊接著就要給浙閩軍兩路兵馬夾擊的池州城呢,還是去外圍有揚子江、淮山、淮東屏障的淮西重鎮廬州,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

不過,隻要演一出戲,讓哨騎回來謊稱越帝沿江西進往池州而去,奢文莊、奢飛虎以及田常、蘇庭瞻等高級將領不質疑,普通將卒也就會信以為真。

越帝棄城西逃,江寧官員絕大多數隨行。

隻要讓普通將卒相信越帝去了池州,必然會有無數將卒嗷嗷直叫,要求往西追擊!

讓奢飛虎留在江寧,負責領兵攻打皇城,就是要讓謊言看上去更真實一些,叫下麵將卒無從質疑。

恰恰留下來攻打皇城的右翼兵馬,近三分之二為禦營軍降卒,即使餘下來還有近四千兵力臨時編成水軍,水軍自然要隨同西進追擊,留下來真正算得上奢家嫡係的,也說六七千人而已——即使這六七千人最後不能突圍而走,也是保存主力必然要付出的代價。

羅文虎看到眾人臉色、神態有異,片晌之後才領悟過來,心裏大罵:日他娘的,這不是他娘的金蟬脫殼嗎?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萬餘兵馬可能交待在這裏,心裏就痛,但總比他自己交待在這裏好。

奢文莊看向蘇庭瞻,說道:“庭瞻,你以為如何?”

蘇庭瞻舔了舔嘴唇,右翼兵馬的底子,多是他的嫡係,奢文莊的話意,是除了四千水軍之外,再補給他四千精兵,但是跟著出生入死的老兄弟,最終能突圍出來的可能性不會太高,叫他難以割棄。

蘇庭瞻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說道:“末將謹遵大都督所令。”

奢文莊看向兒子奢飛虎,說道:“你若能在淮東軍主力趕來之前,攻陷皇城,則守江寧城,我再率部往來援江寧;否則你就棄東華門往西走……”

奢飛虎點點頭,身為奢家子弟,這時候自然要有為奢家做出犧牲的覺悟。

攻皇城不下,又在淮東兵馬主力趕到之後,棄江寧而走,與其說是撤退,不如說是逃命。淮東軍要是追擊,能逃出去的兵馬必然不可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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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數人議定,奢文莊就立即召集營將以上的將官進行軍議,中途安排暗樁及前哨匯合永興帝奔逃池州之事。

接連而來的勝利,叫浙閩軍普通將領都變得貪婪、冒進而且狂妄。

在奢文莊決定金蟬脫殼之前,蘇瞻庭、田常、奢飛虎等人,即使心裏清楚江寧城暗藏殺機,又何嚐不想去賭一把?

許多將領在屠掠溧水時沒有過癮,就想著進江寧大幹一場,磨拳霍霍,但聽到越帝及江寧滿城官員西逃,他們更是激動的嗷嗷直叫,不用奢文莊或蘇庭瞻等人演戲,就有好幾名裨將站出來,請求銜尾追擊。

一直以來,消滅江寧政權、活捉越帝元鑒武,都是浙閩軍北上進犯江寧的重要目標。

既然普通將領都相信越帝及滿城官員都逃往池州,銜尾追擊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當然了,除了渴望獲得更耀眼的戰功外,越帝及滿城官員所攜金銀珠寶以及隨行美眷必不在少數,也叫人難抑貪婪之心。

奢文莊當即就決定分兵西進,留奢飛虎在江寧在防備獄島的同時,立即組織攻打皇城,占領整個江寧城,其他兵馬則立即西進,進擊池州,並許下破城即縱兵屠掠的承諾。

在胭脂河上遊臨時整編出來的水軍,放棄強攻獄島的計劃,即刻再編入四千精兵隨同登船,天一亮就逆江西進。

中路兵馬近兩萬主力,還在趕來江寧的途中。最終奢文莊還是決定他與田常一起南返去跟中路兵馬主力匯合,直接從茅山北麓西進,直撲南陵、青陽。

奢飛虎則立時接管右翼兵馬,以餘文山、羅文虎為副將,組織進攻皇城之事。

自然也有會密令傳往溧陽交到鄭明經的手裏,會讓他擇機西進,但也不會太急,還需要左翼兵馬留在溧陽去迷惑淮東軍的判斷。

另外,隻要鄭明經率部擋在溧陽,淮東軍兵馬就不敢撒開腳丫子猛跑。對奢飛虎來說,就還有七到十天的時間,去攻打皇城。

奢飛虎何嚐想做喪家之犬?七到十天的時間,未嚐不能攻下皇城,怎麽也要搏一把,也值得搏一把,也需要搏一把去迷惑淮東軍的判斷。

江寧城是浙閩軍不得不踏進來的陷阱,那浙閩軍右翼近三萬兵馬,則是淮東軍難以拒絕的餌。

奢文莊、田常、蘇庭瞻、方振鶴等人相繼離開。

奢飛虎當即與餘文山、羅文虎安排部署,當夜放棄城外駐營,右翼兵馬立時進駐四城九門。其他八門各安排兩營兵卒守禦,鎮壓亂兵、暴民,右翼主力一萬五千餘眾,則集中在東華門內,對相距東華門僅五百裏的皇城發動攻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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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雪天氣,路濕且滑,而杭州境內的氣溫還沒有冷到將泥濘道路整天都凍住的地步,淮東兵馬北上,常常是天亮拔營,到日隅時分,路就爛得難以行走。

淮東軍的補給,可以說要比禦營軍還要充足,但防水的皮馬靴也隻能普及到都卒長一級,普通軍卒冬季行軍還是棉鞋底綁上麻繩防滑。

杭州、湖州這些年來,都忙於戰事,驛道多年失修。

常常是前頭數千人走過,道路就給踏得看不到原先的模樣。一腳踏到爛泥裏,拔出來要費老鼻子勁,一日能行百裏的精銳,在這種路上,一天走上三四十裏,就筋疲力盡了。

一直到二十七日午前,淮東軍主力兵馬才行至杭州北部的德清縣。

“他娘的,早曉得,當初還不如讓崇城軍到崇州修整再去江寧呢!”林縛看著這樣的爛路,也忍不住抱怨。

由於大型海船秋冬季進入揚子江作戰並不利,第二水營實際並沒有多餘的戰船運崇城軍步卒從水路西進江寧,故而當初林縛決定讓崇城軍到蕭山,跟長山軍主力會合後再北上。

兵合則強,而且要防止浙閩軍退回徽州去,真正的會戰戰場,很可能在廣德、溧陽一帶,當初讓崇城軍進蕭山休整的決定倒沒有錯,隻是換了誰遇到這樣的爛路,都會忍不住抱怨。

沿揚子江兩岸的驛道,一直都要修繕,情況自然要比浙北的驛道好許多。

再者揚子江沿岸也冷一些,也意味著路凍實的時間更長。

陳華文牽馬而行,聽到林縛的抱怨,並沒有回應什麽,抬頭看向遠處,一眼望不見隊伍的盡頭。

大軍前部已經在廣德城西紮營,他們在整個隊伍的中後部,還差十幾裏才能進入營地休息。

溧陽失守、杭湖軍主力覆滅、孟義山生死不知的消息是二十五日深夜才傳到杭州的。溧陽失守後,西嶺北麓都給叛軍控製,想要再得到江寧的消息,就要從丹陽繞一個大圈。

林縛、陳華文此時還不知道江寧城的狀況,但浙閩軍的主力都在北移,算來,也有四五萬兵馬趕到江寧城下,淮東軍與東陽府軍即使慢,也應該能在今日入夜前,陸續進入獄島。但隻要這邊主力趕不過去,就沒有會戰的可能。

林縛心裏也焦急:要是浙閩軍放過江寧不打,轉向西進,嶽冷秋會擋一擋;要是奢文莊這頭老狐狸立即往南回縮,他們要在寧國北麵咬住浙閩軍的尾巴,就還要趕緊一些。

張苟、陳魁立一直到二十五日才率部攻入東陽縣城,在殲敵三千之後,才迫使守軍殘部棄械投降。

林縛也於二十五日才能放下對浙東後線的擔憂,便立刻著令由陳魁立率部接管東陽縣、落鶴山防寨以及嵊州的防務,張苟率部北上到蕭山休整,而長山軍、崇城軍主力也是即日起加速北進。

陳華文也率三千海虞軍兵馬隨行。

兵馬行軍自有將校率領,陳華文隨同在林縛身側。

林縛看他鬱鬱寡歡,心想他大概也是為杭湖軍主力在溧陽覆滅叫他、叫陳家再難有其他選擇而心中不快。

有十數騎馬從驛路左側的麥田馳來,為首者崇城軍副指揮使唐複觀及陳漬等人。

前頭並無異情,而唐複觀、陳漬等人又負責在前陣督軍行進,看到他們一起趕過來,坐在馬車前轅的宋浮,神色振了振,說道:“應是江寧有重要消息傳來……”

“這些龜兒子,在閩東打得不過癮,等不及要趕去江寧大幹一番;也不曉得奢家能不能如他們所願!”林縛笑道,勒住馬,等著唐複觀他們馳馬過來,問道,“到底有什麽信報讓你們在前頭截下來了?”

“皇上於二十五日夜棄江寧西逃!”唐複觀手裏攥著剛從江寧繞走丹陽傳來的信報,下馬說道,“高先生還有一封秘信從江寧傳回!”

“操!”林縛嘴角裏下意識的吐出一個髒字,宋浮嘴角浮出淺笑,周普等將領眼露精光,而陳華文愣怔當場——陳相的心血以及在溧陽戰死的數千將卒在這一刻,還剩下什麽意義?陳家這些年來對朝廷、對皇上忠心耿耿又有什麽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