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要是在平時,這時候縣衙又該循規蹈矩地敲鼓敲綁,開始點卯上班了。那些富有節奏感的音節,這時候隻有梆點在履行著常規,那是巡邏監獄的衙役敲的。
張問登上鍾樓,嘹望縣衙外邊的情況,亂民十去七八,還剩一群苦大仇深的百姓圍在外邊。這些人也不敢攻打縣衙,一則沒有兵器,二則他們的仇人是黃齊,並不想攻衙造反。百姓隻要有口飯吃,一般不會造反,這上虞縣地處江南,經濟發達,大部分人吃飯還是不成問題的。
鍾樓下熬了一夜的衙役官兵,因為沒有動靜,有的已經歪靠在牆上睡著了,醒著的人發現鍾樓上的知縣,忙叫醒旁邊睡覺的人。張問對下邊喊道:“列陣點兵,隨本官出去捉拿亂賊!”
眾人依令各帶兵器,在大門院落裏排成陣仗。張問取了長劍,走出鍾樓,馬夫牽馬過來,張問爬上馬來,對眾人說道:“朗朗乾坤之下,豈容賊子作亂?開門!”
衙役抬著沉重的木方取下,緩緩打開大門,門外是蕭薔,張問策馬出門,眾衙役急忙跟上,繞過蕭薔,外麵成群的是百姓。百姓見湧出大批官兵衙役,都十分驚慌,不知所措。
弓手背靠蕭薔,排成隊列,張弓搭箭,對準了百姓。馬隊從衝出大門,馬嘶不斷,刀鞘在身上撞得叮當直響。
終於百姓人群中有人回過味來,意識到了危險,一個人驚呼一聲,轉身便跑,立刻帶來了連動效應,人群混亂起來。弓手看見這麽多人在擁擠,也慌了,唰唰便放了箭,前邊的人被射傷幾人,更增恐慌,眼看官兵要殺人,大夥爭相逃跑。
“不要放箭!”張問忙大吼一聲。
快手馬隊見是一盤散沙,膽量大增,張問一聲令下,快手衝將上去,衙役拿著枷鎖鏈條繩子,上去捉人。張問拍馬上前,帶領馬隊來回衝擊,亂民向無頭的蒼蠅一般亂跑。
不出半個時辰,縣衙前麵聚眾鬧事的人皆被驅散,隻捉了數人頂罪。民變之後,須得殺人以儆效尤,這幾個人,鐵定是替罪羊,不過事先得申報上去,明朝的死刑需要複核,實行會審、園審、和朝審製度。
英宗鑒於“人命至重,死者不可複生”,因此下令自天順三年為始,每至霜降後,但有該決重囚,著三法司奏請會多官人等,從實審錄,庶不冤枉,永為實例。另依據大明律,死刑執行最後都要報請皇帝裁決……這些都是過場,哄老百姓的,不過在明朝被明正典刑有點麻煩是真的。
黃齊聽說亂民已被驅散,這時候才從縣衙裏走出來,見著被押進來的人,走上來便拳腳相向,破口大罵。
“你們這些刁民,眼裏還有王法嗎?聚眾造反,誅滅九族!給咱家跪下!”黃齊抓住一人的頭發,對著那人的臉嘴就是一頓拳頭,打得慘叫不已,滿臉是血。
黃齊指著那些人,對張問說道:“張大人,給咱家用重刑!往死裏打,看他們有幾條狗命,哼哼,和咱家橫!”
張問不動聲色,對皂隸說道:“押入大牢。”
“先給我打!”黃齊氣急敗壞地吼道,這時候他左右隻有兩個人,幾乎成了光杆。張問懶得鳥他,心道昨晚要不是沈家的人幹涉,老子才懶得管你的死活。
亂民雖然散去,黃齊的情況卻不如剛來那會樂觀,爪牙幫凶死散精光,又激起了民變,在上虞縣威望掃興,臭名遠揚,再想辦什麽事恐怕很難。黃齊牽掛著昨晚被人下的毒,心煩意亂,準備收拾東西走人。
這個局到現在,張問是看明白,最後的贏家還是沈家,或者說是江南地主,平民、稅使,到頭來什麽都沒賺著。黃齊到頭來一兩銀子沒撈著,背了一身血債,都得記他頭上,囂張頂什麽用,還不是傻叉。
張問坐於簽押房中,一邊寫安民告示,一邊尋思著張盈(笛姑)審出的消息。皇長孫朱由校怎麽到浙江來了?按理太子是鐵定要繼位的,朱由校是太子的長子,不在京師等著做太子,等著坐龍椅,何必冒風險到浙江來,再說他出得來嗎?
難道他真的是《大明日記》上寫的那樣,是個不識字的木匠建築工?這個也有可能,萬曆皇帝隻顧著玩女人,太子身體不太好,又是個宮女的兒子,就算貴為太子,日子也不鬆活。於是朱由校是個昏主也有可能,可是他是怎麽出來的?
張問心裏尋思著,皇帝怠政,可並不傻,什麽事兒皇上心裏都清楚,那麽朱由校不會是皇上派下來的吧?張問想到這裏身上一寒。
正在這時,黃齊的侍衛走到門口說,稅使有請。張問既不耐煩,左右一想,反正黃齊都要走了,犯不著在小事上和他過意不去,這種胸無點墨的人,不計較大事,專計小事。
張問走進讚政廳,見裏邊多了個人,正欲問皂隸,這人是怎麽進來的,但見那人四十來歲,嘴上*,張問心裏一咯噔,心道不會是上邊來的太監吧?
張問遂屏退左右。黃齊點頭哈腰地喊那中年太監:“幹爹……”回頭看了一眼張問,挺了挺腰板,厲聲道,“張問,見了魏公公還不施禮?”
魏公公,魏忠賢?張問以前壓根不知道魏忠賢這麽個太監,因為得了那本日記,上邊對魏忠賢寫了許多,才打聽到確實有這麽個太監。魏忠賢是皇長孫身邊的人,卻是個不大不小的角色,至少現在沒多大的能耐。
“下官見過魏公公。”張問作揖道。
魏忠賢長得身材高大,馬臉、濃眉、大眼、大嘴,仰起個頭翻白眼,對張問不理不睬,讓張問一直這麽拱著手。張問心道魏忠賢這麽個德行,怎麽也看不出來是多有城府的主,是如何像日記上說的那樣,鬥過手段老辣的東林黨的?或者是因為皇長孫不是個簡單的主?
除了宮裏邊的人,誰也沒見過世子朱由校,張問也無從得知,誰是高人。不過如果日記上不是瞎編亂造的話,他們一幫子裏肯定有個很厲害的人,不然沒法和東林黨玩。黃齊在上虞縣,還拿著聖旨,不也被玩弄於鼓掌之間?
黃齊狗仗人勢嗬斥了張問,轉身和魏忠賢說話時,立刻變成了一條搖著尾巴的狗,小心將茶杯放到魏忠賢的手裏,滿臉奉承的笑意,“幹爹,您喝口茶。”
黃齊轉頭神色一變,哼哼兩聲:“張問,你們這幫人阻撓稅使,幹爹今兒來了,看你們還能得瑟幾日!”
張問苦臉道:“稅使可別忘了,昨晚上下官身邊隻有二百人,可是冒著生死危險,衝進亂民之中,將稅使救出來,您可不能翻臉不認人啊。這民變也是稅使身邊的人搗鼓出來的,當時要是稅使交出疑犯,平息民怒,怎麽會有昨晚的事?”
黃齊急道:“張問!別以為咱家不知道,幹爹說了,就是你們給咱家下的套……”
“咳咳……”魏忠賢咳嗽了兩聲,黃齊急忙給他捶背,口裏念叨道:“幹爹,您這身子可是精貴,得小心將息著,幹爹,兒子給您捏捏。”
魏忠賢這才放下茶杯說了一句話:“黃齊,你們先出去,咱家有話要和張大人單獨說。”
“是、是……”黃齊回頭瞪了張問一眼,“老實點回話,放聰明些!”
黃齊出去之後,張問立於一旁,因為心裏想著魏忠賢以後要得誌,張問不敢輕易得罪了他,盡量低調應對。
魏忠賢閉著眼睛,張嘴啊了一聲,然後不緊不慢地從袖子裏摸出一塊手帕來,在*的嘴上輕輕揩著。這些皇宮裏混慣的太監,出來和人交往總是有些共同的處事套路,先幹點瑣碎的事,讓人摸不著頭腦,造成對方心理緊張。
不過這招對張問一點效果都沒有,做京官那時又不是沒見過太監。
過了半天,魏忠賢的眼睛眯出一道縫兒來,看著張問低聲道:“咱家要你把黃齊做了,能辦到嗎?”
張問吃了一驚,這廝開口就語出驚人,把黃齊做了?就是殺掉?
魏忠賢隻說了一句話,又把眼睛閉上了,喉嚨裏隆隆悶響,像是有痰卡在裏邊一樣,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樣。
隻讓張問自個在那尋思。張問倒是很快想明白了他們為什麽要把黃齊弄死在上虞縣。
民變發生後,定然有言官上書彈劾,皇帝不理也沒關係,造成輿論,連皇帝一塊罵。萬曆皇帝聽了心裏肯定不好受,他也下不起狠心大殺文官。稅使又要臭一回,東林為民請命,政治聲望再次提升。
這時候如果黃齊死在了上虞縣,那民變的事,就有人頂罪了,對世人有了交代。讓黃齊頂罪,又不能讓他獲罪而死,否則等於向浙江的利益集團認輸,所以要讓黃齊死得不明不白。怎麽死的,太監那邊還可以做文章,東林要罵,就沒那麽理直氣壯了。
張問尋思了許久,隻有一個疑問,便說道:“下官想明白了,可魏公公為什麽要下官動手?”
這種事,稅廠大可以自己陰著幹,沒必要讓張問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