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張問認為自己已經算是愛裝筆的人了,但是當他看見麵前這個名喚青峰的小夥子時,才明白自己裝得是多麽低調。
一個奴婢端上來一盆清水,清水漂著幾片花瓣。青峰把修長的手指伸進水裏洗手,旁邊還放著一塊如雪一般白的毛巾。
張問愕然看著眼前的一切,如果不是心裏掛念著自己已經被兩千守備軍包圍,張問真想放聲大笑。
青峰看見旁邊的眼光不對勁,他淡然說道:“殺人對我是一種享受……”
“受”字剛剛落音,突然刀光一閃,張盈已經跳將過去,手裏多了一柄雪亮的薄刃。張盈才懶得和他廢話。
張盈的身影非常敏捷,攻擊的軌跡是一條筆直的直線,快和準是她的特點,沒有任何招式和美觀可言,這樣的一刀隻重實效。青峰大驚失色,他沒想到一個剛剛還帶著微笑的女人,出手這樣狠。情急之下,青峰舉起水盆抵擋。
“滋!”鋒利的刀刃在銅盆底部割出一道劃痕,發出令牙酸的聲音。青峰總算擋住了張盈突然的一擊,但是他已是十分狼狽,剛才用來洗手……和裝筆的水,全部潑在了他自己的頭上。
青峰的額頭上沾著一片花瓣,一頭一臉的水就像一個落湯雞,他怒道:“好不講理的婆娘……等等,我的劍!”
這時張盈身子一矮,再次襲擊。青峰拿著一個銅盆作為武器招架,哪裏還有機會去拿桌子上的劍。
張問走到桌子前麵,拿起了青峰的劍。一聲龍吟,如水的劍身,這確實是一把好劍!張問拔出劍,隨手就將鑲著名貴寶石的劍鞘丟在地上。
張問拿著劍指著錢益謙,柳影憐驚呼道:“張大人,手下留情!”
“站著別動!”張問見柳影憐作勢要衝過來,頓時頭疼,真想一劍劈死這個麻煩的女人,當然他不會真這麽濫殺無辜。柳影憐見狀擔心錢益謙的安危,隻得瞪大了眼睛站在原地。
張問的袖子從劍鋒上掃過,頓時袖子被割斷,一塊絲綢飄到地上。這柄劍何其鋒利!錢益謙見狀臉色煞白,擺著手道:“張……張大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錢大人,你應該明白,老子如果在這裏被刺殺,你也得抵命!是不是有人要挾你這麽做的?”張問一臉怒氣。
錢益謙點頭如雞啄米:“是、是,下官也是受人脅迫啊,張大人……咱們有話好說。”
張問的劍尖又送過去一寸:“誰調動的軍隊?”
“都指揮使陳所學……”
“想活命馬上讓陳所學帶著人馬滾蛋!”
錢益謙幾乎要哭出來,看著張問手裏的劍仿佛隨時會捅過來,錢益謙的長袍下擺不斷發~顫,哭喪著說:“張大人饒命,下官知錯……你讓下官出去知會陳所學……讓他滾蛋……”
他嗎的,讓你出去知會陳所學,你還不趁機溜掉?張問頭大:陳所學是都指揮使司的,錢益謙是布政使司的人,沒法指揮!
就在這時,突然聽見青峰尖叫道:“我的臉!你陪我的臉!”隻見他的左臉鮮血長流,被張盈割了一個大口子。
一聲哨音,緊接著是青峰哭叫的喊聲:“來人啊!殺了!把他們全部給我殺了!”
樓下衝上來一群提著刀劍的短衣漢子,玄月唰地一聲從腰間拔出彎刀,兩步作成一步,跳將過去,見人就劈。玄月喊道:“東家快走,跳下去!”
張問用劍指著錢益謙道:“跳!忙跑老子一劍捅死你。”錢益謙聽罷站在木欄後麵向下看,張問一腳踢在他的屁股上,錢益謙嚇得大喊一聲,飛身落下樓去。張問隨即跳了下去。
不一會,柳影憐也從樓上跳了下來,跟著張問。張問怒視柳影憐道:“別跟著我們!我不會殺錢益謙。”
柳影憐臉色蒼白道:“他們會殺我滅口……”這個女人確實是個聰明的女人,這麽快就意識到了處境。
錢益謙抱著腿哭道:“我的腿斷了!”張問舉著劍道:“快起來,否則老子一劍幫你砍斷。”於是錢益謙就站了起來,看來劍是可以治腿傷的。
這時樓裏的刺客們從門裏衝了出來,直撲張問。玄月還在樓閣上,見狀急得喊道:“東家快走。”說罷向下跳。
短衣刺客已衝到張問麵前,張問提起長劍掃了過去,頓時砍斷好把刀,手裏這柄寶劍真的是削鐵如泥的寶劍!玄月已經跳到張問身邊,護住張問,與衝來的刺客拚殺。
東邊的一道洞門裏,也衝出來一大群手持器械的人群,都是些私兵。守備軍並沒有衝進來,畢竟那是朝廷的軍隊,如果知道了張問的身份,他們是萬不敢來搞張問的。
玄月見狀又來了這麽多人,說道:“咱們快走!”
張問並錢益謙和柳影憐急忙向北邊逃竄,玄月緊跟其後,不一會張盈也追了上來。張盈看了一眼錢益謙道:“把這昏官一劍殺了,留著幹甚?”
張問一邊跑一邊說道:“這是錢益謙的院子,說不定他知道秘道。”錢益謙忙說道:“對對,這院子下官最熟悉不過,我知道秘道!”
幾個人進了一道洞門,裏麵又是一個院子,房屋、山石、樹木應有盡有,張問等急忙向前急奔。張問一手提劍,一手抓著錢益謙的手腕,問道:“秘道在哪裏?”
錢益謙指著北邊道:“在後院。”張問便讓錢益謙帶路,向後院奔去。那些刺客還在後麵,人聲鼎沸,喊聲四起,不過園林布局複雜,一時把人給跟丟了,隻能四處搜查。張問等趁機直奔後院。
錢益謙把張問等帶進了一間沒有窗戶書房。張問見狀說道:“秘道在哪裏?”錢益謙指著裏邊的一個書架道:“在後麵。”
張盈聽罷和玄月跑了過去,一起將書架推開,後麵是一道牆,貼著牆紙。張盈摸了摸,將牆紙揭開,是一堵磚牆,她用手推了推,紋絲不動,又把耳朵貼在牆上,用手敲了敲,回頭說道:“怎麽打開?”
錢益謙走到牆角,抓住一根繩子使勁拉了幾下,隻聽到嘩嘩的輪子轉動聲音,那道牆就開了。張問一看大喜,嗎的真有秘道。當下就讓錢益謙走前邊,自己隨後跟了進去。後邊的事,有張盈和玄月處理,包括破壞掉開啟的機關。
過得一會,五個人都走進去,玄月吹燃火折子,遞給張問。張問問道:“錢益謙,這秘道通往哪裏?有其他人知道麽?”
“什麽通往哪裏?”錢益謙愕然道。
張問瞪眼道:“沒有出口?”錢益謙道:“出口就在剛才那裏啊,這裏是我藏銀子的地方。”
張問怒道:“沒有出口,那我們不是被困死在這裏了?”錢益謙可能意識到自己現在沒什麽用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秘室裏有許多銀子,都是大人的,您饒下官一條性命吧……”
張問冷笑道:“真沒見過比你更怕死的。你現在還想活命?放心,我才不想殺你,但是我想你很快就會被抓進牢裏,然後不明不白地被弄死,上邊可不想讓你亂說話。”
“大人,下官想通了,隻有您才能救下官的性命。您上麵有魏公公、有皇上,他們拿您沒辦法。隻要大人保下官一命,下官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大人的救命之恩啊……”
張問聽罷心下一動,愕然道:“錢大人願意投靠閹黨?”
錢益謙憤憤道:“我隻不過失誤了一件事,他們便設計讓我做替罪羊,置之死地而後快。我還向著他們幹甚?隻要大人願意為下官引路,下官定然讓他們吃不完兜著走。”
柳影憐聽罷愕然道:“錢大人……”在火光下,她的臉色蒼白,一個高大清高的形象,就在她的眼前轟然崩潰。
張問扶起錢益謙,笑道:“好說、好說,隻要你識時務,一切都好說。”張問興奮得幾乎忘記了身在險地,錢益謙隻要願意反咬一口,這事兒簡直對自己太有利了。這時張盈的話如一盆冷水澆下來:“相公,我們還是先想想怎麽脫困吧。”
張問看著錢益謙道:“這裏邊是個死胡同?”
錢益謙點點頭道:“過去是一間秘室,是下官放銀子的地方。”
張問想了想,現在出去是自投羅網,便說道:“先過去看看。”一行人沿著黑漆漆的秘道走了一段路,兩邊都是石壁。不一會,一道鐵門擋住了道路,鐵門被鏈子鎖著。錢益謙見狀說道:“糟了,剛才忘了帶鑰匙。”
“閃開!”張問提著劍走到鐵門麵前,舉起長劍,對準鐵鏈,一劍劈了下去,隻聽得“哐當”一聲,那鐵鏈應聲而斷。張問讚道:“真是寶劍!錢益謙,這把劍叫什麽名字?”
錢益謙道:“這是葉公子座下四護衛之一的青峰所配之劍,名叫胭脂淚,削鐵如泥,曠世罕見。”
“胭脂淚?這個死人妖,取個名字白白糟蹋了一把好劍,現在它是我的了,得改個名字,就叫……張少爺的劍。嗎的我太喜歡這把劍了。”張問愛不釋手地看著手裏的寶劍說道,他又突然問道,“誰是葉公子?”
“葉公子就是葉楓,當今首輔葉向高的孫子!”錢益謙說起那個公子,眼睛全是怨恨。
葉楓!張問看向張盈道:“盈兒,以前你說沈小姐和人訂過親,可是這個葉楓?”
張盈點點頭道:“萬曆時,葉向高罷相,路過浙江,與沈老爺相識,以棋會友,以為莫逆之交,遂定下親事。不料李如梓的女兒瘋狂地愛上了葉楓,得知了這件事後,不擇手段報複沈小姐。當時李如梓的勢力如日中天,至沈小姐身殘方才罷休。沈小姐因此才和李家結怨。”
張問聽罷心裏騰起一團火氣。
正在這時,聽得有人一聲驚呼,張問聞聲看時,眼睛裏全是黃光白光,那是金子銀子反射的光。玄月用火折子點燃櫃子上放置的蠟燭,光線變強,石室中的情景一下子看得更清楚了。
隻見石室中放著六個大木櫃,木櫃裏麵放著好幾層隔板,隔板上整整齊齊地放著元寶!金元寶、銀元寶,都是五十兩一錠的,密密麻麻的排著,數都數不過來。
“哇!”眾人忍不住發出一個聲音。
錢益謙一臉肉疼地說道:“隻要大人願意拉下官一把,這些金銀都是大人的。”
柳影憐看著錢益謙道:“錢大人,你哪來的這麽多錢?賑災的時候,為什麽說沒有錢?”
錢益謙憤憤地盯著柳影憐,冷冷道:“你知道得太多了。”他隨手拿起一錠金子,突然對著柳影憐的額頭砸了過去,“砰”地一聲,柳影憐慘叫一聲,一股鮮血順著她的額頭流下,她隨即昏了,身體搖搖欲墜,張問忙抱住她的腰,入手柔軟纖細。張問看向錢益謙道:“你幹什麽?”
錢益謙道:“隻是個風塵女人,讓她知道太多,恐泄漏出去,不如殺掉滅口。”
柳影憐軟在張問的懷裏,她的眼睛滑落兩行清淚,滑進鮮血中,無人察覺。
張問冷冷道:“你不是待她如正室夫人?真是枉費了她對你的一片真心!她為了你,什麽不願意做?算計本官的時候,她冒著多大的風險?為了你口中所說的利國利民的理想,她不顧自己安危,親身涉險,這樣的女子,你一錠金子就想把她砸死?”
張盈和玄月都憤怒地看著錢益謙,各自手握武器,讓錢益謙嚇了一大跳,忙說道:“這……大人喜怒、兩位姑娘喜怒……聽我解釋,柳影憐說到底就是一個青樓女子,聖人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切不可為了一個青樓女子泄漏機密,壞了大事啊!大人,如果換了您,您也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冒身敗名裂的風險吧?”
張盈冷冷道:“不要把他和你比較!你知道他為了一個女人,做過多少事嗎?”
張問搖搖頭道:“盈兒,你說這些幹甚?錢益謙,柳影憐不能殺,我信她不會泄漏機密。”
錢益謙強笑道:“既然張大人發話,那就放她一條生路。”
張問接過張盈手裏遞過來的手帕,輕輕為柳影憐擦拭傷口。現在外麵全是刺客,張問等人自然不敢出去,這裏又沒有其他出口,等於是困在這裏麵,沒有其他辦法。
柳影憐的血止住後,張問便將她放下,看向錢益謙道:“這麽說,葉楓就是棋館的幕後掌控者?”
錢益謙皺眉想了想道:“我不知道首輔葉向高是否知道這事兒,元輔從來沒有出麵,咱們也不好對元輔明說。但是朝中一些東林的大臣照應著我們,實際上是看在元輔的麵上。”
張問想起首輔葉向高,又想起他在廟堂上正義凜然的身影,他全身都散發一種憂國憂民的氣質。不!葉向高絕不會知道此事!葉向高更不會參與這樣的事,這一切一定是葉楓打著他爺爺的幌子幹的!
滿朝的大臣,無論是東林黨還是閹黨,在張問眼裏都是一鍋黑烏鴉,唯獨葉向高,雖然葉向高是東林黨領袖,是自己的對立麵,但是張問打心眼裏敬重葉向高的為人。葉向高嘔心瀝血,一生都在尋找匡扶社稷的辦法;葉向高德高望重,數十年堅持著“安臣民、通言路、清榷稅、收人心”的政~治理想,憂國憂民,憐憫天下蒼生。
這樣一個人,雖然張問不讚同他的政~治理念,但不影響張問對他的崇敬。在張問的眼裏,葉向高是這個世間的真君子;是大明皇朝的棟梁;是漢民族的脊梁!正直、高風亮節、德才兼備、胸懷大誌、理想高於一切!
張問不相信葉向高會參與齷齪的事,更不願意相信。所以他斬釘截鐵地說道:“住口!元輔絕不是這樣的人!”
錢益謙用驚奇的眼光看著張問,因為張問是閹黨!張盈和玄月也被張問突然的情緒激動弄得摸不著頭腦。張問的情緒有些失控地說道:“葉楓是葉楓,葉向高是葉向高。你聽明白了,葉楓能幹這樣的事,但是葉向高絕不可能!”
柳影憐也醒了過來,頹然坐在牆角裏,她的心恐怕已經冰涼一片,這時候聽見張問如此激動,也忍不住看著張問。
良久之後,張問才平息下情緒,冷冷問道:“參與斂財的朝中大臣,有哪些人?”
錢益謙怔怔道:“我不是完全知道,據我所知,內閣大臣吏部尚書趙應星(東林黨)、內閣大臣韓況(東林黨)、兵部尚書崔呈秀、司禮監太監王體乾,去年分了銀子。浙江的東林黨官員受趙應星影響,也有許多參與其中……”
張問想了想,沉聲道:“魏公公應該不知道吧?”
錢益謙忍不住露出笑意,說道:“如果能把魏公公也拉進來,恐怕咱們和閹黨也不用爭得你死我活了。”
張問點點頭,說道:“等我們從這裏出去,你就投奔魏公公,供出那些東林黨。切記,不能指認崔大人、王體乾和孫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