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三娃衝進敵群,幾乎是瞬間就被從四麵八方捅來的長兵器插得全身都是窟窿,他就像一個漏水的水袋一樣,全身漏血,軟軟地倒在地上。
張問眼睜睜地看著麵前的狀況,恐懼占據了全部的感受……他什麽都不怕,但是怕死。看著那些刀槍紮進人身上,他身體裏就直煩冷,但是身體外麵卻熱得像在蒸籠裏,大汗淋漓。
很快讓張問更加絕望的事開始發生,戰線崩潰,明軍爭相後逃。將領們大聲斥罵,“頂住!後退者斬首!”“執法隊,執法隊……”但是兵潰如山倒,擋都擋不住,那些前不久還是農夫、手工業者的人,精神已經崩潰,眼見別人逃跑,所有人都跟著向後麵跑。
張問意識到,戰局已經失去控製,就算是戚繼光再世,麵對這樣的情況,也毫無辦法。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調頭就跑。
這樣的遭遇,張問不是第一次經曆,在遼東好幾次都是這樣被敵軍追著殺。大夥的保命的法子就是跑得比同伴快,盡量別落在最後,其他一切辦法都是找死。張問自然明白這個道理,他一邊跑,一邊把盔甲脫了扔掉,防禦再高,落在後麵也是必死無疑。頭盔沒有摘,起碼能稍微防護一下要緊的部位。
張問沮喪到了極點,陣前兵潰,情況實在是糟得不能再遭,簡直是一敗塗地。這個時候的明軍遇到強硬的敵人,非常容易潰敗,因為民心已經不再……帝國的財富掌握在極少數人手裏,偏偏打仗的時候需要的是那些幾乎一無所有的多數人,大夥為誰拚命?
張問大張著嘴,哈哈直喘氣,咬著牙狂奔,他的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跑。他的雙腿發軟,感覺頭上供血不足,頭暈目眩,胸口像在拉風箱一般。
樹枝迎麵打在張問的臉上,一張臉幾乎都已麻木。後麵不斷傳來慘叫聲,敵軍像在收割莊稼一般收割著明軍的性命。本來密集的陣營,兵潰之後就跑散了,不再擁擠,也沒有人阻擋,這時候奔跑的速度和體力決定死活……
恍惚中,張問想起有些老兵每天早上都要練跑步,卻從不自己主動練習其他技能,原來跑步的巨大作用在這裏!
“啊!”張問旁邊傳來一聲慘叫,一個軍士以嘴啃泥的姿勢撲倒。敵軍已經在張問的身後了!他仰起頭,大張著嘴,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了出來飛奔。張問身邊已經沒有其他人,親兵和將帥大部分被殺死,沒死的也在偌大的樹林裏逃跑時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包括一直隨身保護張問的玄月,在張問衝鋒的時候,也不知被擠在哪裏去了,雙方兩萬多人在這片樹林裏廝殺,連左右行動都很困難。
張問聽見後麵傳來了馬蹄聲,他感覺死亡離自己如此接近。雖然在叢林裏,但是馬依然跑得比人快……張問意識到,自己跑不掉了。他轉過身,就看見一個騎馬的人提著一柄長槍向自己戳了過來,張問手裏的劍還沒有扔,一劍掃了過去,將那杆長槍劈斷,但是槍杆借著衝擊力依然戳到了張問的胸口上。
他被戳得仰麵摔倒,胸口劇痛,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那匹馬會立刻踩在自己身上,張問就像已經聽到自己的肋骨斷裂的聲音一般!他想也沒想,幾乎是自然反應一般就地一滾,耳邊傳來馬蹄踏在地上的巨大聲響,仿佛擦著他的腦袋踏下去。
張問抱著胸口咬牙想站起來,突然肩膀上一痛,他感覺到了肌肉被撕裂的痛楚,一支箭插進了他的左肩。肩膀受傷,沒有傷到致命的地方,張問也沒有什麽可幸慶的,遲早的問題。
他抓緊手裏的劍,覺得再跑已經沒有必要,他咬牙使出全身的力氣,大吼一聲,準備殺兩個墊背,嗎的戰死沙場,死得也不算窩囊!這時他感覺左邊受到一個撞擊,還沒完全站起來的身體又被向右撞倒。
張問的身體在地上滾了兩圈,突然感覺身體一輕,片刻之後,“砰”地一聲,再次摔在地上。張問被摔得七葷八素,渾身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不過天旋地轉之間,他明白自己是從高處向下滾落了。
他的身上疼痛得幾乎麻木,頭腦眩暈眼光繚亂,不過在這一刻,他心裏頓時生出一股子希望來。從高處滾下去,隻要沒摔死,說不定能保住一條性命!
滾了一陣,張問的腰突然撞在一棵樹上,他感覺自己的腰幾乎都斷了,終於停了下來。張問顧不得許多就試著要爬起來,因為他的心裏是很清醒的,敵軍就在上邊。
大地搖來搖去,張問分不清東西,剛才滾落的時候把腦袋都轉暈了。他使勁甩了甩腦袋,咬緊牙關,用手撐身體。他的四肢又痛又軟又乏力,有些地方已經完全沒有了感覺,試著爬起來的時候,雙腿雙手都在發~顫。
張問實在沒有力了,撐了片刻,實在爬不起來,這時他聽見上麵的人聲,恐怕敵人很快就會追下來搜索,畢竟張問穿的衣服不是普通士兵的衣服。張問大睜著雙眼,牙齒咬得自己滿嘴都是血,額頭上青筋都突了起來,這才好不容易抱著旁邊的一棵樹撐了起來。
老子不想死!張問隻有這一個念頭。他真的不想死,他不僅有錢有女人、享不完的榮華富貴,而且他還想做很多大事,心裏的抱負和願望都還沒有實現。
張問繃緊自己的小腿,腳趾抓緊,向前走了兩步,身體晃了兩晃,撲通又撲倒在地。他嗎的雙腿完全就不聽使喚,根本使不上勁,任他有多大的決心都不起作用,就好象一支軍隊,上邊想拚死一戰,可是軍隊不聽使喚,主帥急也沒用。
“在那裏,好像是個當官的,快去脫他的衣服,把腦袋砍下來!”
不遠處傳來了敵兵的聲音。
張問回頭看去,幾個敵兵正向這邊跑過來。張問剛才掉下來的時候,連劍也不知道哪裏去了,這時候他感覺自己簡直就是菜板上的魚肉。他的雙手摸索了一陣,摸到了一塊鵝卵石,心裏暗道:老子死也要咬一口!
就在這時,張問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鵝卵石,鵝卵石可是河邊才有的東西!他急忙伸手抹了一把眼睛,定睛向前一看,邊上不有一條河麽?
張問急忙拚命向河邊爬過去,他的手指已經抓破,鮮血淋漓,十指連心,疼得他想哭出來,但是眼睛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張問從記事起,隻流過一次眼淚,其他時候基本弄不出淚水來。
他爬到河邊,深吸了一口氣,一頭栽了下去。河岸有兩仗高,張問落水之後就向河底沉。他的肺裏吸了一大口氣,等慣性消失之後肯定會向上浮,但是冒頭的話會被火銃弓箭打,所以張問以觸到河底,雙手就亂刨,摸到一塊大石頭,緊緊抱住。
水麵上的情況他看不到也聽不到,在水裏憋了一會,實在是窒息得心慌,他便放開了石頭,一邊使勁全力順著水流猛蹬猛劃。
不多一會,他已經忍受不住了,張大了嘴,嘴裏的氣咕咕咕往外跑,他很想呼吸,但是又無法呼吸,這種感覺隻有一個,心慌。張問喝了許多水,急忙往上麵浮。
張問覺得自己要被淹死了,河水咕嚕咕嚕往肚子裏猛灌。他覺得很累,很難受,雙手亂抓,但是除了水什麽也沒有。這時候他要是能抓住一個東西,肯定能使出幾倍的力氣。他甚至覺得趕快死掉趕快失去知覺是一種解脫,但是一個聲音又在腦中呼喊:我要活!
就在這時,張問的耳朵裏“嘩”地一聲,腦袋一輕,那種被壓迫的感覺頓時消失,到了河麵!他急忙大口呼吸起來,在這一刻,仿佛世間上所有的東西都沒有呼吸那麽讓人享受。
很快張問看見幾根倒在水麵上的蘆葦,便伸手抓住,順著蘆杆遊到了河邊。河邊有許多蘆葦,他爬上河岸,倒在蘆葦中喘氣。
也許敵兵會渡河過來沿河邊搜索,但是張問實在沒有力氣了,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承受的極限,隻能趴在這裏休息。如果敵兵真的搜到這裏,他完全沒有力氣再掙紮了。
這時張問才注意到,光線比剛才黯淡了許多,太陽已經下山,很快天就會黑。他的心裏再次生出一股子希望。
不知過了多久,張問感覺身上那股子乏勁漸漸退去,身上各部位漸漸恢複了知覺,隻是全身都在火辣辣的痛,痛得他牙關發~顫,就連牙根都痛。肚子還餓得慌……總之張問的情況糟糕到了極點,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命還在。
張問檢查了全身,骨頭沒有斷,其他地方還好,隻是左肩上插著半截箭,箭後斷已經不知道怎麽弄斷掉了。他不敢拔,怕拔出來之後流血過多支撐不住,而且沒有藥材,傷口可能會化膿。
此地不可久留,張問站起來茫然地走起來,他連方向都分辨不清……如果有星星還有可能,但是天上好像布了雲,連一顆星星也沒有,周圍漆黑一片。
他走了一會,漸漸鎮定下來,分析著自己處境。溫州大營是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雖然戰敗,但是沒有損失官府的軍隊,所以朝廷治罪應該不會太重,至少不會是死罪。而且自己的軍隊覆滅,肯定會被降級,勢力大減,就不再可能迅速成為實力權臣……如此一來,魏忠賢等人就不會擔心底下尾大不掉,沒必要和自己過不去了。
總之張問認為隻要能活著回到浙江,就還有路可走。挫折和失敗從來不能打擊張問的信心,他認為隻要自己還活著,就從來不會有絕望。所以他現在的想法是怎麽活著回到浙江。
首先肯定得處理一下箭傷,把箭頭給弄出來,然後吃頓飯、換身衣服,再想辦法找著方向回去。
他沿著一條小路摸黑踢踢撞撞地走路,沒有方向,目前他也不需要方向,隻需要離戰場遠點,越遠越安全。
張問的心情無疑非常沮喪,他一邊忍痛趕路,一邊在腦子裏尋思對策。就在這時,迎麵好像有個人影走過來,張問心裏一緊,本想調頭就跑,畢竟剛剛經曆了生死磨難,他的神經已經非常脆弱。
不過很快他就鎮定下來,張問畢竟是張問,不是嚇大的人,他沒有跑,因為對方好像隻有一個人,而且沒有打火把,肯定不是敵兵,貿然逃跑的話很可能讓行人感到奇怪,節外生枝。於是他便不動聲色地保持著行走速度,走近之後,張問立刻聞到一股臭味,好像幾個月沒洗澡的那種味道,且隱約看見那人披頭散發。張問頓時鬆了一口氣,很顯然隻是一個乞丐。
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張問的腦袋上突然一痛,眼前閃出無數的金星,身體就不受控製地歪倒下去。
張問昏過去的瞬間明白了一個事實……他嗎的,被乞丐打劫了!
實際上張問身上根本沒有什麽可搶的,白天一整天的折騰之後,身上的東西基本上都丟完了,除了身上那身衣服……所以第二天一早張問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赤身裸~體,連條褲衩都沒有!
張問真是欲哭無淚,他的雙臂抱在胸前,左右看了看,地上丟著一身破爛衣服,好像是那乞丐的衣服。
天馬上就大亮了,如果被人發現一絲不掛,或者隻有幾片樹葉遮著……張問不敢想象會遭遇什麽事情。他想了想,走到那破爛旁邊,用兩個指頭拈起一件衣裳,頓時聞到一股惡心的味道。
老子難道要穿這身衣服?
張問猶豫了片刻,抓起那身衣服走到一塊水田旁邊清洗。他洗了一陣,又抓起田底的淤泥搓在衣服上,繼續洗滌,泥巴可以去油膩……
等他洗幹淨衣服之後,就把濕衣服穿在身上,起碼遮著身體不是。這身衣服確實太破了,張問穿好之後在水裏一照,覺得看起來有些不對勁(有犀利哥的感覺了),很快他明白了哪裏不對勁,因為那張英俊的臉和身上的衣服根本就不搭配。於是他又抓了一把濕泥土,在頭臉手臂上抹髒,弄成了一張又髒又黑的臉,這下子差不多搭配了。
太陽很快升起來,張問身上暖烘烘的,肩膀漲痛得厲害,腫得老高,再不想辦法就非常危險。
張問需要一把刀子,一些幹淨棉布,和一堆火。這些東西說起來很簡單,但是在荒郊野林裏就是沒有,連火都升不起來,不然想鑽木取火?這技能在明朝基本上失傳了,很少有人能鑽出火來。
走了一會,他終於發現了一個村子,他的心情激動萬分,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張問急忙走進村子,他很餓,但是饑餓還在其次,他需要一把刀子、一些幹淨的棉布,還有一堆火。
“老丈,快給我一把刀子……”張問抓住一個老農說道,他一張嘴,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幾乎出不了聲。
快給我一把刀子……老農聽見半截話,又見張問一身狼狽的模樣,頓時甩開張問,喝道:“哪裏來的瘋子,快滾!”
一個農婦提著木桶從邊上走過,張問急忙跑過去,還沒來得及說話,隻聽見農婦一聲尖叫。片刻工夫,隻見幾個大漢操著鋤頭釘耙奔了過來,張問見狀急忙調頭就跑。村民追了一陣,高喊著打瘋子,才停止追擊。
張問欲哭無淚,他真的是缺乏和村民打交道的經驗,而且因為擔心傷口惡化,心裏焦急,造成了這種結果。
剛才幾個村民追他,他奔跑了一陣,體力不支,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張問重新站了起來,他是一個從不放棄的人,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準備再找一個村子想辦法。
肩膀上的痛楚一陣陣刺激著張問的神經,提醒著他傷口的嚴重狀況。實際上他已經有些發燒了,嘴唇幹裂,聲音嘶啞,都是傷口惡化的前兆。
這時他看見水田旁邊有一家住宅,單獨的民宅,並不在村子裏。南方丘陵地帶,村民並不是全部聚居在一個村子裏,很多自耕農都是把自家房屋修在離田土近的地方。這樣有個很大的好處,收割莊家的時候運回糧食比較省工夫,要知道南方的道路很少能行驢車牛車的,打起來的穀子得靠人的肩膀擔回去。
張問看見那棟灰牆瓦頂的房子,決定到那裏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他左右看了看,沒有人影,便向那邊走過去。
低矮的籬笆,形同虛設。張問很容易就進入了院子,院子裏晾著一些衣服,不過全是女人衣服。張問準備先弄到刀子和打火石,然後偷幾件衣服用來當作棉布用,洗幹淨了的布料衣服。
院子裏沒有人,但是院尾有道門開著,根據張問的判斷,門裏麵的位置應該是廚房。很好,廚房裏就會有刀具和打火石。
是討要還是偷?張問掂量了一下,覺得還是偷比較好,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怎麽一副模樣,而且身上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別人不太可能會把那些東西白送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