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張問感覺到嗓子眼幹得冒火,渾身如火燒,頭疼體乏,難受之極。當他有感覺這一刻,雖然都是難受的感覺,但是他心裏立刻一喜:能感受到難受,證明自己還活著。
他睜開眼睛,看見一頂灰白的蚊帳,他試著轉頭,脖子酸痛得厲害,“水……水……”張問第一次發現說話如此困難,嗓子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
“你……你醒了!”他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陌生女子的聲音,她的聲音充滿了驚喜的感情色彩,“馬上,我馬上給你拿水!”
張問一開始以為是自己家裏的某個丫鬟奴婢,片刻之後,他想起自己不在家裏!腦子漸漸恢複了意識,他這才想起剛才說話的女人是繡姑,福建某偏僻之地的一個村姑。
不一會,繡姑就端著一碗米湯走到了床邊,她扶起張問靠在枕頭上,小心翼翼地將米湯湊到張問的嘴邊。張問立刻嚐到了甜絲絲的水分,他伸出手捧住碗,大口大口灌進嘴裏,幹澀的喉嚨猶如久旱的土地受到甘霖的洗禮。
“咕嚕……咕嚕……咳咳……”張問將米湯弄得胸口一片狼藉。
“慢點,別著急,現在沒事了,別擔心。”繡姑的安慰充滿了憐惜,從來沒有人的話讓張問聽起來感到如此溫暖。
他心裏某處最柔軟的地方如同置於溫水中、如同枕在棉花上,溫暖、軟綿綿的。這些天,張問忍受著一敗塗地的打擊,無時無刻不處在生死邊緣,好像周圍全是敵人、全是冷漠,而這個村姑,讓張問得到慰籍、讓張問感到了一絲安全感、讓張問溫暖。
張問也是人,實際上他遠遠不是鐵漢,從小嬌生慣養養尊處優,至少比平民百姓的生活好得太多,身體上沒吃過什麽苦,現在受了這麽多苦,就算他是一個堅毅的人,也快崩潰了。他想活下去,繃著一根神經,忍受著所有的折磨,這時候繡姑的一句話,徹底瓦解了張問的防線。
“哇……”張問突然放聲大哭,眼淚嘩嘩直流。恐怕張問活了二十多年,從來沒哭這麽痛快過,也許他剛出生那一刻哭得很痛快,可惜他不可能有記憶。他從來沒有過這麽多眼淚,他感覺到很爽,原來能夠哭也是多麽幸福的事。
張問一哭就不可收拾,在眼淚中,他想起了死去的父母,想起了從小到大心靈上的孤寂,想起了自己的無依無靠,想起了他的至愛死去的小綰,想起了朝廷百官的鄙視,想起了官場的爾虞我詐,想起了複仇時候的堅韌,想起了起早貪黑的堅持,想起了成千上萬的帶甲之士血流成河,甚至想起了國家的風雨飄搖……
繡姑輕輕拍著張問的後背,聲音哽咽著說:“哭吧,哭出來就好受了,我知道你不是乞丐,你肯定遭受了很大的苦難。不要擔心,我會照顧你,你現在沒事了。”
張問哭了一陣,總算哭累了停下來,這種感覺真是太好了,比房事滿足之後的疲憊還要痛快。這是從骨髓裏、從內心最深處泛上來的釋放,張問輕鬆了,很快就找回了信心,他覺得一切都在此充滿了希望。
“謝……謝。”張問看著繡姑,用嘶啞的聲音艱難地說了兩個字。他很仔細地看著她,繡姑的眼圈有點黑,大概是沒休息好的關係,她的睫毛上沾著濕濕的淚水,臉上掛著疲憊,一張清秀的臉,沒有任何脂粉,柔軟的泛著太陽流光的青絲,讓她看起來如此美好。
陽光從窗戶上射進來一束光線,張問能看見那束光線裏飛舞的細細灰塵。
一切都那麽美好。
“謝謝……你照顧我,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張問低低地說話,這樣沒那麽辛苦了。
繡姑帶著淚水笑道:“整整三天四夜。我都擔心你醒不來了,我很害怕,我每天都看著你,向菩薩為你祈福,我常常向你的嘴裏浸水進去,但是你的嘴唇還是那麽幹,我……”
張問歎道:“夫人是個好女子,我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夫人的恩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如果我沒有死,一定盡我所能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你等等,我煮了米粥,我去熱熱,你一定餓了。”繡姑拿著一塊手帕擦著張問臉上的眼淚鼻涕。
他在繡姑麵前就像一個小孩子。
張問這時的情緒已經完全穩定下來,麵對此時此景,頓覺有些尷尬。如果是別人,誰也不敢在張問麵前做出這樣的動作,但是繡姑這樣做了,張問並沒有任何表示。
繡姑轉身向廚房走去,張問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背影,窈窕的背景。很好的一個女人,張問這樣認為。
繡姑出去之後,張問慢慢地自己坐了起來,他低頭看自己的肩膀,已經被一條灰白的紗布包紮起來,好像是蚊帳的料子,洗得非常幹淨。張問偏過頭,使勁聞了一下,除了淡淡血腥味,還有一股青鹽的味道。女人洗衣物時,常常會加一些青鹽,可以更容易洗掉油膩。
他摸了一下臉,發現自己身上很幹淨,已經被繡姑擦洗得幹幹淨淨,除了疼痛,張問現在覺得很舒適。
他左右看了看,這是間簡陋的臥室,沒有上過漆的陳舊的床、櫃、幾、凳子,沒有薰爐,沒有珠簾,沒有屏風。但是收拾得很整潔,張問覺得這個地方住著還不錯,甚至比豪宅園林裏還舒服。住處不在奢華,它的好,在於有一個好女人。
張問沉思了一會,顯然自己仍然應該設法回到溫州,再圖東山再起。不過這裏好像挺安全的,他可以等自己的身體狀況好轉之後再走。
張問又想到繡姑,他打心裏感激這個女人,而且看得出來,她是一個好人,張問對恩怨還是分得清楚。如果她要離開這個地方,張問願意把她帶走,不過他得自己先回去,不然繡姑跟著自己走會很危險;如果她不願意走,張問也不會影響她的生活,而會派人悄悄給予物質幫助。
不多一會功夫,張問就想清楚了自己的處境和目的,明白了自己要幹什麽,他做事還是挺有效率的。
這時繡姑端著一碗稀飯走了進來。張問也不客氣,接過來西裏呼嚕就吃了個幹淨,一則他確實餓了,二則他明白自己需要營養恢複體力。
繡姑笑眯眯地看著張問的吃相,說道:“等等,還有,我給你盛。”
張問一連吃了幾碗飯,才停下來,覺得這稀飯煮得實在是香,糧食的清香。雖然他的嘴巴很苦,但是依然吃著順口。
現在赤•裸•著上身,繡姑又翻出一身幹淨的男人衣服,放到枕頭旁邊。
張問懷疑這套衣服是她死去的前夫的衣服,不過他也不講究,因為自己那身乞丐服實在太破了,連做抹布都遠遠夠不上。
他穿好衣服,便要下床,繡姑急忙說道:“你的額頭還很燙,再休息休息。”
張問道:“躺久了頭更暈,我要下來稍微活動一下……你放心,我不會出門,絕不會讓別人看見。”
張問身體軟得厲害,蒼白的一張臉,滿額的細汗,他扶著床慢慢下來,他放開手時,身體搖晃了兩下,險些摔倒,繡姑見狀急忙扶住張問。
他聞到一股清幽的體香,繡姑的身體很軟,很溫暖。他的胳膊碰到更柔軟的東西,繡姑的胸,甚至讓身體虛弱的張問心裏也是一陣躁動,不過他不會表現出來,再說張問也不是為了欲望願意為心所欲的人。
繡姑扶著張問坐到一把藤椅裏。張問軟軟的坐下去,很放鬆,他的坐姿很瀟灑很大氣,男人的氣質顯然是因為地位形成的習慣,任何時候都會露出來。
繡姑臉蛋紅紅的,低眉垂眼的樣子,不敢正視張問。顯然張問的外表和氣質不是一般的討女人喜歡,這一點已經被許多看見過張問的女人證明過了。
“剛才看見你吃得那麽香,我也餓了,你在這裏休息一下,我去廚房吃飯。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就叫我一聲。”繡姑胸口起伏,逃也似的出了房間。
一個害羞的保守女人。張問心裏說。
他坐了一會,又嚐試著站起來,他想盡快恢複行動和體力。他吸了一口氣,定住心神,小心翼翼地放開手,腦袋好像供血不足,張問有些眩暈,但是他堅持著穩住,過了一會,好受一些了,他便慢慢地小步走動。
他慢慢走到門口,看見繡姑正坐在板凳上端著一個碗吃飯。繡姑聽見動靜,抬頭看向張問,說道:“你別太著急了,慢慢來。”
“嗯,你吃你的飯,不用管我。”張問慢慢走進廚房,四處看了一下,廚房裏有四道門,除了向外的門和臥室的門,還有兩道門,其中有一道門開著,裏麵堆放著一些農具。
繡姑指著另外一道門道:“雞鴨晚上要趕到那間屋,裏麵還有茅廁。”她見張問能走動了,提醒他廁所的位置。
張問正想上廁所,便走進去方便。他出來之後,舀了一瓢水衝了手,然後走到繡姑旁邊,看了一眼她碗裏的東西。隻見裏麵裝著黑乎乎的玩意,也不知道是什麽,張問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麽?”
繡姑轉過身去,說道:“我挖的野菜,能吃的菜。”
張問聽罷怔了怔,隱隱想起那天外麵的男人說繡姑沒有米了的事,張問忍不住說道:“我明明喝得是米粥,你怎麽不一起吃?”
繡姑紅著臉道:“你身體虛弱,留給你吃……不過沒關係,家裏還有一條棉被,現在天熱用不上,我可以拿去換些米。總會有辦法的,我會照顧你。”
張問有些動容。他家最落敗的時候,也不會連米都買不起,所以從來沒經曆過這樣的事,更沒有經曆過一心想著別人的事。所以他有些恍惚,心裏說不出的感覺,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該怎麽說。
於是張問什麽也沒說。過了一會,他說道:“那枚箭頭……”
繡姑道:“放心,我扔到水裏去了,沒有人知道。”
“我……你不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你不怕麽?”
繡姑道:“現在不怕了,你不是壞人,我看人很準的。”
張問搖搖頭苦笑了一下。
她繼續說道:“你是不是被仇家追殺了?我們邱家莊這裏很少有外人來,你別害怕,他們找不到這裏的。”
張問猶豫著想告訴她一些自己的實情,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告訴她沒用,反而可能泄漏出去……這個地方應該還是叛軍控製的地方。
張問試探道:“我聽說建寧府在打仗,你知道嗎?”
繡姑搖搖頭道:“邱家莊沒有大路出去,打仗也打不到這裏來。
張問聽罷鬆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繡姑吃完了,然後收起碗去洗。張問找了一根板凳坐下來,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勤勞美麗的女人,做家務的時候依然很迷人。
繡姑注意到張問目不轉睛的目光,臉上更紅,低著頭非常羞澀,她的胸口起伏,好像心跳很快很緊張。這時繡姑吸了一口氣,回頭道:“我姓袁,名叫繡姑。你叫什麽名字?”
張問頓了頓,想著她也不可能說出去自己家裏住著個男人叫張問,他不想在這麽個女人麵前說謊,便老實道:“張問。”
繡姑笑道:“嗬嗬,好文雅的名字,是大戶人家的?”
“算是吧。”
繡姑張了張嘴,最後說道:“你一定不願意說遇到了什麽苦難,我就不打聽了,不過……你是不是在被白蓮教追捕?”
張問心裏一緊,試探道:“為什麽會這麽說?”
叛軍的箭頭有標識?這女人認識叛軍的符號?
這時繡姑說道:“我聽村裏的鄉老說,白蓮教打下了地方,就把大地主的家抄了,把田地分給窮人。你們家是遇到了白蓮教?”
原來如此,張問沉默不語,他不願意騙這個女人,也不願意說。反正什麽也不說,不肯定、不否定、也不解釋,隻是不願意說,算不上欺騙她。
繡姑以為張問默認了,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過了許久,她洗完了碗,又拿起掃帚掃地,一邊說道:“我們成親不到一個月,先夫就去世了……家裏還有一畝水田,半畝旱地,隻是缺個男人……”
張問靜靜地聽著,他不清楚老百姓究竟是如何過日子的,所以不知道說什麽。
突然繡姑的聲音變得很低,小聲道:“你要是沒地方去,要不留下來也可以。你放心,我給鄉老說你是我娘家那邊的人,村裏正缺壯年男子,許多地都荒了,鄉老是不會反對男人留下來的。”
這是求愛嗎?張問摸不著頭腦,她讓張問留下來,她想張問留下來做什麽,和她成親生活?
不得不說,這麽一個美麗而賢惠的女人很有吸引力,如果換作別人,多半願意留下來,張問心裏也砰然心動了一下,不過他自然明白,自己怎麽可能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地方?
張問想了想,說道:“我在浙江還有產業,你要是願意,等我到浙江之後,派人來接你過去。”
繡姑神情複雜地看了張問一眼,眼神隨即黯淡下去,或許她認為張問不願意留下,找的借口而已。
張問見狀說道:“我說的是真的……我留下來做什麽?我不會種地,在村子裏,我什麽也不會做。”
繡姑抱著希望道:“沒關係,我照顧你,我能下地幹活,我能學做那些事,其實村子裏缺少男人,許多女人都下地幹活了。你留下來,我們家裏有男人,我就能放心出門幹活,別人就不會惦記著我、欺負我了,也沒有人會風言風語。”
張問怔怔地看著這個女人,她熱愛生活,很認真地活著。
繡姑看著張問的眼睛,說道:“我會照顧你,做最好吃的東西給你吃,縫厚實的衣服給你穿,晚上給你暖被窩,陪你說話,隻要你留在這裏,我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
張問心下感動,說道:“你救了我的命,對我這麽好,你的心意,我不知道該怎麽報答……我可以學種地,學幹活,但是我過不慣這樣的日子,我必須得回浙江。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活著回去,然後派大量的人來接你,保證你安全過來。”
實際上張問打算調集騎兵突入福建,到這裏來接繡姑。張問是真的被這個女人真摯的話給感動了,他堅定地說道:“我在浙江有產業,我的財產是你想象不到的,等你到了浙江,我保證你錦衣玉食,讓許多人服侍你,你要什麽我都設法找給你……”
繡姑怔怔地看著張問,良久之後,她歎了一口氣,低下頭說道:“對不起,剛才我心裏一急,不知羞恥地說些臊人的話,我犯傻了,我忘記了你是大戶人家的人,我……”
張問抓住她的手,“你看著我。”
繡姑想縮手,但是張問抓得太緊,她縮了一下就沒有堅持了,隻讓自己的手留在張問的手心裏,她羞紅了一張臉,抬起頭看著張問的眼睛,張問的神情很堅定,她的神情很緊張,張著小嘴,好像喘不過氣來了。
張問道:“你相信我,我張問決定要做的事,一定會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