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一個官員王楊很快找到了一個道人,並將道人帶到禮部衙門的值房裏,引薦給禮部左侍郎周治學。
隻見那道人四五十歲,麵容清矍、身材高瘦,穿著一身寬大的八卦道袍,顯得寬鬆而瀟灑,嘴上一搓山羊胡也有飄逸之感,倒有幾分仙風道骨。
道人從容淡定地說道:“貧道乃祖天師第五十六代嫡傳弟子,在龍虎山閉關十載後出關,遊曆天下參悟自然,剛到京師,承蒙王大人盛情款待,頓感王大人談吐不俗,遂相交甚歡。又聞大人有惑,不知何故?”
禮部侍郎周治學一聽這道人言語得體,表情淡然,心下便一喜……要是找了個沒見過大場麵的道人,在官衙裏四肢發抖丟人現眼,那可就糟了。
至於他是什麽嫡傳張天師……得了吧,周治學根本不信。
這時引薦人王楊也在旁邊說好話:“周大人,張天師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名望甚大……”
周治學看了一眼王楊,示意他住嘴,然後對張天師抱拳道:“天下僧道,皆歸禮部管理,發放度牒之後方為合法,我們和僧侶道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既然張天師和王大人有交往,你應該明白,在衙門裏有點門路,遊曆天下也方便一些,您說我說的對是不對?”
張天師撚|著胡須沉默了片刻,說道:“周大人是不是有什麽事兒要貧道效勞?”
周治學聽罷嗬嗬一笑:“張天師倒是聰明人……是這樣,我想請你解幾個上古文字,甲骨文。”
張天師淡然道:“貧道雖對上古文字有所涉獵,但是甲骨文……卻不知是哪幾個字,貧道有沒有見識過,如若在能力所及之處,貧道定然知無不言。”
張天師這句話比較靠譜了,剛才王楊說什麽地上全知實在是牛皮吹得震天響、忽悠不打草稿。周治學點點頭道:“倒不一定是張天師認識的,隻要您開口說是‘風調雨順’四個字就行了。”
“哦?”張天師沉下心一想,風調雨順那是吉利話,就算說錯了也沒啥罪,想罷他便緩緩地點了點頭,也不多言。
周治學見狀大喜,說道:“這樣,張天師這兩天就住在衙門裏,咱們也好照應著些。”
張天師搖搖頭道:“貧道自在慣了,這公門府衙卻是住不管,您約個時間,到時候貧道就來衙門找大人。”
周治學想了想道:“還是張天師告訴我們您住哪裏就行,明天我們派轎子來接您,請張天師見諒,我是怕萬一您到時候耽擱了,卻要誤了朝廷大事。”
“也好。”
張天師遂把住處說了,又收了周治學一些銀子,這才回到客棧。
……
解“天書”的日子越來越近,看來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朝廷裏也很平靜,但是有識者已經嗅到了風雨的氣息。
三黨那邊擔憂新黨借題發揮,再次挑起黨爭。新黨這邊也在積極準備,他們既然推薦了大隆福寺的空靈大師,這個所謂的大師就肯定有問題……
特別有消息說,張問有一天親自去過大隆福寺,這就更是人心惶惶了,因為張問就是新黨的黨魁。
一天傍晚,張問做完公事,剛從內閣衙門裏出來,就遇到了王體乾,張問便笑嗬嗬地抱拳執禮說道:“原來是王公公,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王體乾回禮道:“勞張閣老掛念,老夫安好……對了,最近關於天書的事兒,老夫聽到一個消息……”
張問不動聲色道:“王公公聽到了什麽消息?”
王體乾看了一眼如血的殘陽,臉色鄭重道:“傳言張閣老去了大隆福寺,外麵都猜測張閣老會影響空靈大師解文……張閣老,老夫有一句話,覺得要對您說一下,前不久才發生了妖書案,如果再有流血事件,恐影響朝局穩定,人心惶惶,張閣老不可不察!”
張問輕鬆地笑了一聲,說道:“我是去了大隆福寺,不過是受太後之托去捐香油錢,為皇上祈福。”
王體乾一語頓塞,不知張問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要用這樣的理由搪塞。他沉默了片刻,又說道:“新黨這邊的官員力推空靈大師,恐怕其中有些內情吧?”
張問聽罷低聲說道:“王公公寬心,有我在就鬧不起風浪。您說得對,如果任憑傾軋繼續,非朝廷之福,我就有不作為的責任,所以這事兒我已經安排好了。”
王體乾道:“張閣老欲將天書解成哪幾個字?”
張問笑道:“明日便知。”他的笑容讓王體乾身上有一種寒意……卻不知是為了寬慰王體乾,還是陰笑?
王體乾百思不得其解,他見張問不說,也不便追問,隻得告辭而去。
拜別了張問,王體乾回到府邸,猶自一臉滿腹心事的樣子。他一會在池塘邊踱步,一會又回到屋裏對著一盤殘棋發呆。
這時管家覃小寶忍不住問道:“老爺有什麽心事?”
覃小寶是王體乾的心腹,也是個太監,跟著王體乾十幾年了,耳熏目染的,腦子也十分好使。王體乾寂寞的時候,最願意與之說話的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覃小寶。
另外一個就是餘琴心,但是王體乾和餘琴心一般都是談音律藝術;一涉及到朝局和陰謀,王體乾隻和覃小寶商量,因為他認為女人不適合共事。
王體乾依舊盯著麵前那盤錯綜的殘棋,頭也不抬地說道:“還不是天書的事兒。”
覃小寶道:“那塊甲骨,明擺著就是黨爭的由頭……老奴打聽到三黨那邊找了個張天師,也要解文,新黨又推薦空靈大師,不都是各懷鬼胎麽?”
“你這句話沒說錯。”王體乾輕輕拾起棋盤上的一粒棋子說道。
覃小寶又道:“老爺雖然和三黨的人走得比較近,他們也希望得到老爺的庇護……可是這事兒是張問默許的。今天老爺見了張問,他說了些什麽?”
王體乾淡淡道:“捉摸不透。”
覃小寶道:“老奴覺得這次咱們還得像妖書案那樣,先不摻和,等案發之後,能保幾個就保幾個,兩邊都好說話:既沒有影響張問的布局,也在三黨這邊討得了人情。”
王體乾道:“這是自然,老夫就沒打算和張問對著幹。老夫就是想不透,張問這次想借甲骨做什麽事兒。他絕不是為了對付三黨,否則他也不會給三黨聚攏的機會……要說妖書案,老夫覺得張問最大的目的是給新黨豎立一個死敵,讓新黨大員的手上沾上同僚的血,這樣大夥才更依賴於張問。那麽這次的甲骨案,他又想做什麽?”
王體乾手裏拿著一粒黑子,輕輕地磕著桌麵,久久不能下子,黑子應該要進攻還是防禦?
隻有等空靈大師解文,看那塊甲骨究竟要被說成是什麽字。
……
第二天,正是空靈大師解甲骨文字的日子,朝廷各部各寺聚集在禮部大堂等待大隆福寺的空靈大師解字,然後才廷議天道的問題。因為是接待寺廟的和尚,在禮部衙門比較適合。
眾人的表情都十分緊張,兩黨官員不時充滿仇恨地對視,唯有張問神情鎮定,仿佛一切都不關他的事一般。司禮監掌印王體乾也到場了,他倒是沒有太多的緊張,這事兒本來就和他關係不大,他隻是期待地等著“天書”的揭曉。
空靈大師還沒來,就在這時,卻來了個道士。
因為禮部尚書孫承宗辭官了,尚書一職還空缺著,侍郎周治學就是最大的官兒,他請的道士,自然就可以很容易到禮部大堂來。
來的道士自然就是張天師。周治學有些緊張,他那寬闊的額頭上都滲出了汗珠,他很怕這道士怯場,弄出什麽笑話來。要知道今天在場如此多官員,其場麵不是普通人見識過的,就是當官的,也不是誰都有資格參見朝廷百官議事。
所幸的是張天師很是淡定,神色如常。
新黨那邊的官員一見來了個道士,馬上就嘈雜開了,“這道士哪裏來的,這裏是他該來的地兒?”“不是空靈大師解字嗎,難道要用一個道士?”
張天師麵對如此多責問,而且很多人都凶巴巴的,他倒是沒有讓周治學失望,依然榮辱不驚的樣子。此人道術如何不清楚,但是心神修為絕對是到家了的。
張天師摸了摸胡須,執禮道:“貧道是受周大人所邀,前來試解黃河甲骨,卻不知哪裏不妥?”
一官員揮了揮手,輕蔑地說道:“咱們已經找到人了,你且回去吧,賞銀照樣少不了你的。”
張天師微笑道:“貧道隻修仙道,不求錢財,今日前來不過是因為大明禮部衙門的人平日要為我們天師道發放度牒和通關公文,遂有些來往,又因貧道恰恰路過京師,才有此行。話又說回來,諸位大人要解甲骨文,卻請來佛教的和尚,豈不是貽笑大方?佛教是外藩傳入中土,他們懂什麽中國上古文字,唯有我天上老君傳人,自開天辟地,就存於神州大地。要說甲骨文,天師道才更有資格解讀吧?”
周治學聽罷他的一番言語,頓時十分滿意,不由得微微點了點頭,心道王楊這次倒沒有找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