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繁星地上的篝火,相應成輝。代善的大帳門口站著一整排白甲勇士,裏麵還亮著燈火。
大阿哥嶽托身穿朝服頭戴皮製暖帽,彎著腰走進大帳,隻見他的父親正坐在正位上看著一本線狀冊子。嶽托忙跪倒在地,恭敬地說道:“兒臣給皇阿瑪請安。”
“起來,起來吧。”代善放下手裏的冊子,抬了抬手說道。他沒有戴帽子,此時看起來已然不如白天穿戴整齊時那麽英武,火光下,他的皮膚顯得有些鬆弛了,加上花白的辮子,仿佛驟然老了一頭。
“喳!”嶽托從地上爬起來,垂手立於一旁。
帳篷中除了他們父子倆再無他人,安靜中顯得冷清。代善用食指撮了一下放在黃緞桌麵上的冊子說道:“你知道朕在看什麽嗎?”
代善不隻嶽托一個兒子……嶽托的言行十分沉穩,就算是很簡單的問話,他也是頓了一頓,用腦子想了一下才答道:“皇阿瑪日理萬機,兒臣不知。”
代善忽然欠了欠身,放低聲音說道:“《中興新政》,明朝那邊一個叫商淩的進士編撰刻印的。”
中興是指明朝天啟之後的年號,中興新政自然就是張問最開始實行革新政策的一個重要步驟……代善在琢磨張問這個人。嶽托心裏一下就想明白了,但是他沒有多言,依舊垂手立於一旁。
代善又問道:“朕仔細琢磨了一回張問幹的這件事,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如此與縉紳地主作對的政策居然沒有讓張問垮台,反而讓他翻過身來,越來越難對付了,你說說看法。”
嶽托看著地麵想了一會,然後才說道:“回皇阿瑪,兒臣以為,明朝的中興新政雖然得罪了很多人,但對人數最多的黎民草民有益無害,新政首先是得人心的事兒,就絕不會引起天下大亂;當時張問的主要敵人就是已經得利的大地主,他們的勢力是很大,但是天下有更多這樣的人:他們讀書明理有能耐有野心,但因為出身等原因沒能分到羹……
這些人巴不得從以前的舊權貴口中奪食,分享好處,自然會極力支持新政,借此上位,這就組成了新黨,張問依靠新黨壓製舊黨,借勢成功而已。如今明朝的新貴就是那幫人。”
代善聽罷沉吟許久,然後歎聲道:“看來張問這個人倒不是善主……”
嶽托趁機說道:“皇阿瑪切勿受那些昏庸的人誤導,一定要看清形勢。兒臣以為,眼下在遼西走廊的實力明朝占有絕對優勢,況且這地方活動不開,情況越來越嚴峻。兒臣叩請皇阿瑪早下決斷,迅速渡過小淩河,再圖大計!”
代善默然不語。
過了一會,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薩滿圖騰,沉聲道:“鳥獸聚集在一起,因為有巨大的好處可以分享。一旦示弱,恐引起內部動蕩。”
嶽托道:“皇阿瑪已稱皇帝,是各族共主,誰敢有異心就是與我整個大清為敵!”
代善道:“朕自稱帝以來,各旗各主滿懷希望,不料如今卻屢戰屢敗……但大部分都還沉浸在大清的強勢裏,所以朕在眾人麵前一直保持對明朝的強勢姿態,是不想人們有所動搖。”
“皇阿瑪帶著我們打進沈陽、占領整個遼東、使得許多部落臣服,兒臣相信您一定會讓大清保持強盛。”
代善看了一眼桌上的《中興新政》,又看向帳篷外麵的夜色,突然說道:“我們的敵人張問在想什麽?”
……
寧遠指揮司衙門,張問正放鬆身體歪坐在一盆火旁邊烤火,周圍幾個穿紅衣服的大員也正坐在旁邊。
“東北的天氣下涼得真快,夜裏肯定打霜了。”張問看向旁邊的一個紅袍文官,那官員剛從西北那邊過來。張問問道:“王禦史,楊鶴最近在陝西進展得如何?”
那個禦史嘴上一把大胡子,因為很少有機會能見到第一權臣張問,他的表情有些緊張,屁股也是輕輕挨著板凳,不敢坐實了。
“回張閣老,朝廷給了楊侍郎幾十萬大軍,大部分人他都沒調上戰場……”
張問愕然道:“那他在幹什麽?”
“修水利,屯田,楊侍郎言認為先讓大夥都有飯吃才能根本解決問題。”
張問脫口道:“效果如何?”
王禦史道:“叛軍主力已被壓製在陝北一帶,餓也快餓死了。”
“嗬嗬,那地方確實不好養活軍隊,要搶也沒什麽東西搶。”張問笑道,“當初我讓楊鶴總理西北,就讓他按照自己的方法辦吧,我們也不便過多幹涉,隻要能平定叛亂就行。王大人遠途勞頓,你先下去休息,我這裏還有其他事兒要談。”
王禦史站起身來,抱拳道:“下官告退。”
過了一會,張問又看向熊廷弼道:“熊督師覺得建虜下一步會幹什麽?”
熊廷弼摸了摸下巴,說道:“鬆山大捷讓建虜的糧草供應雪上加霜,加上我們的兩個大動作:南線北壓,增援錦州。對建虜的合圍之勢很快就能成為定局……這樣的布局十分明顯,建虜肯定很清楚。他們現在應該會考慮渡過小淩河,趁增援錦州防線的兵馬未到迅速跳出遼西包圍圈……”
熊廷弼歎了一口氣道:“可惜我軍機動素來緩慢,否則大軍能趕在建虜之前布防錦州一線,那代善除了跳海真沒地兒可去了……不過就算放跑了他們,咱們也能取得一定戰果:遼西走廊將完全成為我軍大後方,戰線推進到錦州以東,直接威脅建虜占據的義州、廣寧等地,奪回遼河以西的所有地盤指日可待!”
張問站起來,走到一副宣紙地圖前麵瞅了一會,回頭笑道:“控製大小淩河之後,整個遼西如囊中之物耳。然後逼近遼河流域,遼東重鎮遼陽、沈陽不遠了。”
熊廷弼苦笑道:“以前咱們丟掉這些地方的時候一潰千裏,丟得容易,拿回來卻是艱難。”
“隻要能殲滅或重創建虜八旗主力,咱們用大炮一轟,所有的城池也可以跑馬般地很快奪回來。”
熊廷弼搖搖頭道:“建虜以騎兵為主,一向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要想一口氣吃掉他們談何容易。”
張問收住笑容,“說容易也不難,圍殲清軍主力就在眼前。”
熊廷弼愕然,他皺眉沉思了一會,忽然抬起頭說道:“您是說此時建虜不會急著渡過小淩河?”
張問點了點頭。
熊廷弼“嘶”地一聲倒吸口氣,沉吟道:“現在朱部堂手裏隻有七八萬人,既要防備錦州,又要河防,暫時還無法有效阻擋建虜渡河。站在建虜的位置上,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馬上渡過小淩河,跳出包圍圈,就食於義州,整盤戰局又重新活了……下官實在想不出建虜不渡河的理由,張閣老何以認為他們不會渡河?”
“我猜的。”張問淡淡地說了一句。
熊廷弼無語。
張問看了他一眼,說道:“記得幾年前的京師保衛戰,代善可是不計傷亡一個勁死磕北京城。我猜這個人的性格放不開,‘妄念’很大。”
熊廷弼道:“閣老什麽時候信佛了?”
張問道:“這幾個月來,在遼西走廊發生了大小多次戰役,代善沒討著兩次便宜,他心裏憋著一股氣。眼下滿清最大的問題是缺糧,隻要糧草能夠堅持到河水結冰,他們可不怕包圍……解決糧草的問題還有一個:突襲增援錦州的部隊,以戰養戰。”
熊廷弼點點頭道:“這倒是要防著點,不過我軍以車師為屏,建虜想破陣並不容易。”
張問道:“敵軍騎兵戰術機動很強,用突然襲擊對付調動中的部隊並不是沒有機會……”
這時一陣風把窗戶吹得嘎吱亂響,張問轉頭看向窗戶,頭也不回地說道:“不見兔子不撒鷹,不給他們幾隻兔子,怎麽能讓他們上鉤?”
張問等人一夜未眠,在衙門裏製定新的計劃,並於第二天以密文的形式送達前線各部,調整部署。
一大早,幾路快馬便攜帶著中樞密文出了寧遠城,一路黃塵向北而去。張問登上城樓,久久望著塵土揚起的方向,馬蹄聲漸行漸遠。
他這麽一站又是大半天,一動不動的……隨時跟隨他左右的玄月又無辜地陪站了半天,她時不時看一眼張問的臉,那思考的表情玄月不隻看了一回,但每次她的心裏都莫名生出一股崇拜的感覺來,讀書不多的女人常常很敬仰肚子裏有墨水的男人。
兩人這樣默默地站了不知多久,張問突然說話道:“天下之大,望眼處,除了塵土什麽也沒有。”
玄月脫口道:“山河溝壑都在東家胸中呢。”
張問聽罷忍不住露出笑容:“我發現你是越來越和我談得來了。”
“好聽的話誰都愛聽。”
張問哈哈大笑,指著玄月道:“說了句實話。”
片刻之後他停下笑聲,有些深意地說道:“每天隻能看這樣的荒原,不厭煩都不行,我有點想回京師了,不知何時能夠成行?”
其中內容,玄月無法想透……什麽時候成行,自然要看戰事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