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臚寺丞的老婆王氏潑辣得緊,又最心疼她的寶貝女兒。眼見家裏突然搬來這麽多財物,羅良臣卻拉長一張臉,王氏直覺就不對,拉住羅良臣不依不撓非得要個說法不可。
王氏隻有一兒一女,大兒子已有舉人功名,這幾年一直在苦讀經書準備科考奔前程,明年就是春闈,早早就搬到郊外的清靜寺廟讀書去了,而今隻剩下女兒羅娉兒,不僅知書達理而且最是知人冷暖,簡直是王氏的心頭肉|肉,要不是女大當嫁沒辦法的事她還真不願意將女兒嫁出門去,心裏的一樁心事就是給女兒找個上好的夫婿。
羅良臣被老婆纏得心頭煩,拉住她沉聲恐嚇道:“來的人是禮部尚書黃部堂,這樣的人物親自來咱們家,你明不明白厲害!”
羅家雖是書香門第,可丈人王家卻抱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董觀念,沒讓王氏識幾個字,她更沒什麽大見識,這時候被羅良臣用外邊的大事一忽悠,果然有些效果,她瞪著無知的眼睛道:“什麽尚書部堂,也不能幹欺男霸女的事,何況咱們羅家也是官場上的人,欺男霸女也不能欺負到咱們頭上來!”
“官場上的人?和黃部堂這樣的人物比起來算什麽。”羅良臣在老婆麵前編排自個,心裏著實也憋屈,又低聲把黃仁直也貶了一通,“我實話告訴你,看上咱們娉兒的人,黃部堂也隻配給他當跟班!”
“尚書當跟班?”王氏的嘴張成了哦型。
羅良臣把老嘴湊到王氏的耳邊小聲說道:“那人就是張問。”
這下子王氏明白了,她總歸在官宦家,當然知道張問是誰,這人可不是什麽善主,謀朝篡位的心思路人皆知。王氏的身子不由得一|顫,但依然咬牙堅持道:“不管他什麽來頭,咱們也不能對不起娉兒!”
羅良臣生氣道:“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敬酒不吃吃罰酒,等咱們羅家王家百十號人一塊給抄斬了男為奴女為娼的時候,我看你找誰哭去!”
說罷他一拂袖,煩悶地向外邊走去。
這時已到黃昏時候,街麵上的燈早早就點亮了,沿街上高樓朱門,門口杵著的戳燈亮如白晝,就像人家火紅的家勢一樣。那些朱門門口站的豪奴也是衣著光鮮,抬頭挺胸不可一世。羅良臣再看看自個,慘白的膚色寒磣的衣裝,實在憋氣得慌,難道老子一個朝廷命官,竟然還比不上人家的家奴?
在這一的心態下,他看那些豪奴的眼色,仿佛都在嘲笑自己一樣。
他歎了一口氣,想想自己還不到五十歲,模樣已是個小老頭,每天夾著尾巴做人實在窩囊得慌。這一切都是為什麽,還不是因為上邊沒人,好事哪輪得著自己?
現在羅良臣這境況,麵對今天黃仁直到來的事,無疑受到了巨大的誘惑。黃仁直說得對,張問一登基稱帝,自己的女兒就是嬪妃,娉兒論模樣和心智,說不定能得寵封個貴妃什麽的,那他們羅家就大發了。再不濟,自己為黃部堂犧牲這麽大,連親生女兒都舍得,以後也能算是黃部堂的人了吧?上麵有人罩著,什麽好事兒不得找著自己?
羅良臣一麵低頭沉思,一麵又受到良心的拷問,再說娉兒自己也不定願意進宮,自己不能自私到強逼女兒吧。
起先他說什麽抄家滅族那是故意說來嚇嚇家裏那婆娘的,就算真的把財禮給黃仁直送回去忤了他的臉,事情也不可能嚴重到那一步,怎麽說羅良臣也是個當官的不是……這麽一想,羅良臣頓時意識上,其實自己的內心深處早已有了答案,不然脫口便對婆娘說這些幹甚?
在糾結的心態中,羅良臣往回走,回了家門。
“爹爹,飯擺好了,正要叫人去找您呢。”一個聲如黃鶯一般好聽的聲音把羅良臣從自己的胡思亂想中拉了回來。
說話的人正是他的女兒羅娉兒,羅良臣聞聲看去,隻見女兒身著一件柿袖紫花白底上襦,下著淺色襦裙,腳踏綠色繡花小鞋,淡掃蛾眉杏眼如水,身材高挑,看見她,這冬天的冰雪仿佛都提前融化了,春風也提前到來了。
羅良臣自個長得不高,但娉兒和她哥兩個孩子都身材頎長,兒女倒是更像舅舅。
她這樣的身段氣質,就是在京師這樣的大地方,也是拔尖的人,羅良臣愈發覺得一般的寒酸子弟不配娶他閨女,非得皇帝家的人才不至於埋汰了。
走進上房,隻見飯桌上擺著七八個碗碟,無非就是蘿卜絲、白菜什麽的,中間隻有一個葷菜。明朝官俸本來就少,羅良臣也沒撈著什麽有油水的差事,平時在場麵上應酬也需要銀子,這日子過得不甚寬裕。
還好這幾年朝廷財政好轉,官俸都是足發,逢年過節還有各種補貼,羅家也算湊合……頓頓白飯白麵在老百姓家是不敢想象的。如今大明最缺的就是糧食,兩線用兵百萬,各種人員加起來光是戰區就有好幾百萬人不產糧光吃飯,大批糧食運往邊塞,國內糧食也是相當得緊張。
羅良臣心裏裝著事,沒什麽胃口,便對羅娉兒說道:“等會兒來吃,你進來,我有話先給你說。”
王氏一聽馬上激動地嚷嚷道:“吃飯為大,你連飯都不讓別人吃了?”
“放肆!想我羅家官宦世家書香門第,你不懂夫妻尊卑之禮?規矩都被你壞了!”
王氏的眼淚吧嗒就掉了下來:“我不能讓你把娉兒往火坑裏推,你叫他們來抄斬咱們全家好了!”
羅娉兒愣愣地問道:“娘,什麽抄斬,爹犯事兒了?”
王氏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罵道:“那人謀奪人家的江山也就罷了不關咱們的事,現在倒好,看上什麽就是什麽,非得強取豪奪,還讓不讓人活了……”
羅良臣一聽大吃一驚,那張白臉變得更白,大步走上前去捂住王氏的嘴,沉聲道:“京師這地兒廠衛無孔不入,大嘴巴說什麽,你想害死咱們?”
王氏使勁拿開他的手,“不管怎麽樣,我就是不準他們把我的娉兒搶走。”
羅良臣皺眉道:“沒大見識就罷了,小見識也沒有?難道你要把咱家娉兒留在家裏一輩子做老姑娘?”
羅娉兒一聽差不多明白了,好像是關於自己的婚事,她自知這事應該父母做主,除非父母問自己的意見了才能說句話,否則問東問西多羞人的事兒?可見娘親氣成那樣,仿佛並不同意是被人逼迫的,她就忍不住說道:“爹,這是怎麽回事?”
羅良臣坐到飯桌旁,旁邊放著一個裝著洗手水的銅盆,他也沒洗手,本來就不打算吃飯,隻是皺眉說道:“其實這件事並不是壞事,要是等張閣老坐上去了,想做個嬪妃那可得經過多少道挑選才行。而且新朝的規矩還不知道怎麽定,說不定為了防止外戚幹政還會延用明朝的規矩,官宦家的人想進去還不成……”
“張問……”羅娉兒瞪大了杏眼,吃驚不小,她實在沒有料到自己能和張問扯上關係。
羅良臣盯了她一眼,羅娉兒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言不該直呼別人的名字,她隨即說道:“他不是日理萬機麽,怎麽有空來逼迫爹爹……”隨即她想起了張問好色風流的名聲。
羅娉兒讀了不少儒家主流取向的書籍,對張問這樣的人實在沒什麽好感,他至多算曹操那樣的梟雄,還不一定比得上曹操。而且她的骨子裏有骨子清高,對這種以權勢逼迫他人為所欲為的行為更是反感。在她理想中的婚事,希望嫁一個有能耐有才學的有誌青年,相知相守,像上次那個年輕舉人就不錯,可惜爹爹嫌人家的門庭不好,所以她隻得作罷,這事兒還得聽父母的才對。
而張問這樣的人妻妾成群,估計很多他的女人名字都叫不出來也有可能,如果跟他,在院子裏勾心鬥角有什麽趣味?
羅娉兒顰蛾不悅,悶著不再說話。她見親娘十分傷心正在那裏抹眼淚,忙拉住娘的手好言寬慰道:“娘別太擔心,哭壞了身子才是大事。哪裏有這般嚴重,咱們要是不同意還真能抄家?張閣老現在忙著要做皇帝,這時候肯定在想法設法給自己正名,怎麽會在這樣的關頭胡來呢,傳出去多影響他的聲威。”
羅良臣聽罷讚許地看了一眼女兒,小女倒是蕙質蘭心,一下子就把事兒看明白了,光是這份見識在女流之中就十分難得。
“其實這事兒可能並不是張閣老的本意,就是黃部堂等人的主意。”羅良臣沉吟道,“黃部堂是想趁機塞一個人在張閣老的身邊,自個的地位才更安穩,現在朝中各方恐怕都準備在新朝格局上為自己謀一席之地……雖說沒有被直接抄家這般嚴重,但是這事並不簡單。咱們家一直就是明朝的官員,縱觀今古,官宦世家要想在改朝換代時延續地位,哪個不是見風使舵急忙擁護新朝,想方設法地攀上新的關係?唉,當此關頭,咱們如稍有不慎,我羅家的官運就在我的手裏完了……”
就在這時,羅娉兒突然麵無表情地說道:“女兒一切都聽爹爹的安排,絕無半點怨言。”
羅良臣對她突如其來的表態感到十分意外,也不知她是怎麽想的:是不想她哥哥寒窗苦讀的辛苦白費,還是憐憫自己這個兩鬢斑白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