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芳來到涵春室的時候,見張問已經起床,正提著重劍在那裏獨自練習。又寬又長的鐵劍舞得虎虎生風,鋒利的劍鋒走向時而悠長緩慢,時而如急電而至,劃得空氣絲絲作響。李芳不會武功,但見如此嫻熟的姿態,也大概覺得張問的劍術是越來越厲害了。
奴婢們應懼怕寶劍的威勢,都遠遠地站著,看著張問的袍衣飛舞時刮起的陣風,吹得旁邊的草木輕輕搖曳。
李芳見張問精神頭好起來了,心道今兒肯定會去上朝,那折子就直接交給皇爺好了,倒也省去了許多麻煩。
他也不敢去打攪皇帝的雅興,便站在一旁看著練劍。約半個時辰後,張問把劍丟到邊上的石桌上,讓宮女們收拾,另外有兩個宮女端水上來侍候張問洗手洗臉。趁著宮女們服侍張問的當口,李芳便走了上去,跪倒道:“奴婢給皇爺請安。”
張問用手做了個讓他起來的動作,然後說道:“今天朕不去上朝了,你一會去傳旨,讓諸大臣各司其職。奏章還是送到司禮監去批紅。”
“是,奴婢遵旨。”李芳一麵說一麵想,皇爺精神好了,怎麽還不上朝,今天的奏章也不批,他一整天要做什麽呢?
李芳又想起習夢庚上書海禁的那份折子,想了想還是沒說出來,都在皇爺麵前提兩次了,一而再再而三的讓皇爺煩了可不好。他正想這事兒呢,卻聽得張問主動問起來:“上回你好像說有份上書海禁的折子,批了麽,怎麽批的?”
被這麽冷不丁一問,出乎李芳的意料,他先是愣了愣,後急忙說道:“回皇爺的話,還沒有批複。因事關重大,王公公說得皇爺拿主意,但前兩日皇爺心情不好,奴婢說了一下就沒敢再煩皇爺,正尋思著讓朝中重臣商量一下,然後奴婢等再酌情批紅呢。”
張問聽罷心道:讓大臣票擬?這倒是個好主意,可以從中看出點名堂來。當即便嘉許道:“你現在辦事兒,朕越來越放心了,就按你想的辦,拿去讓大臣們議一議再說。”
李芳被鼓勵了一句心中大喜,忙說道:“皇爺交代的事兒,奴婢一定上心了辦好。”
張問點了點頭,回身走回東梢間,從櫃子裏拿出上回畫的羅娉兒那張沒有五官的畫像。隻見畫中之人直挺挺地躺著,就如一具屍體,張問腦子浮現出昨日在枯井中看到的樣子,就想補上五官。他也沒叫人侍候筆墨,親自拿出硯台磨墨調色。
等一切工具都準備好了,他提起筆的時候,卻想:畫中之人是羅娉兒,特別是她的那副曲線流暢的姣好腰身,自己是著墨細致雕琢的,現在卻在這麽一副身子上畫上別人的五官……他覺得有些別扭。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不想畫出來,而且他有個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奇怪心思:很不願意別人看見小綰的樣子。
想罷張問便又將那副沒有五官的畫像收好,但顏料什麽的都準備好了,他現在心情也沒前幾天那麽壓抑了,一時手癢真就想動手練練。
正巧這時宮女陳沅沏茶上來,張問便說道:“你去把簾子拉上,然後把衣裳脫了。”
陳沅:“……”
……李芳從涵春室出來,正遇到一個名叫金蓮的宮女,這宮女便是上回李芳選進來侍候張問的三個近侍之一,一個樂嗬嗬那個。一開始李芳並不知道她們的名字,結果這宮女的名字叫金蓮,真是俗到家了。
金蓮是李芳選進來的,自然認得他,見李芳迎麵走來,她忙屈了屈腿兒,給李芳行了個禮。李芳見狀笑道:“好,不忘本。”說罷上下打量了兩眼金蓮,隻見她長著鵝蛋型的臉蛋,膚色淺黃細膩,名字俗了點,好像也不識字,但模樣兒還看得過去。
李芳道:“在宮裏過得習慣麽?”
金蓮樂嗬嗬地說道:“習慣呢,連被子都是緞子的,奴家還是第一次摸到緞子,真細滑啊。娘給奴家做的那件紅衣裳是綢的,可從來不讓奴家碰,現在倒好,用不上了。”
“你這丫頭還真是有趣。”李芳笑道,“緞子細|滑可比不上你自個身上細|滑,有機會多再皇爺麵前表現表現,說不定皇爺一喜歡,封你個選侍美人之類的,不僅能穿緞子,還有人侍候,吃好的穿好的,你說安逸不,啊?”
金蓮道:“我聽二祖宗的。”
李芳又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皇爺昨兒回宮之後在做什麽?”金蓮道:“睡覺。”
李芳愕然,又道:“晚上咱家要過來值夜,你再告訴咱家皇爺今天一天做了些什麽。”
說罷,李芳一看天色,時候不早了,便不再和宮女羅嗦,急忙出了養心殿,然後坐轎子去禦門傳旨。
當他當著文武百官說皇帝的龍體欠安,仍需要調養的時候,想到剛才在養心殿看到張問生龍活虎地舞劍,心下就想笑,以至於傳旨的時候聲音有點走調,拚命忍住才沒有笑出來……傳完了旨才想要是剛才不慎笑出來,可就麻煩了。
皇帝已是連續三天不上朝了,大臣們都有些隱憂,眼看大乾初立,且名正言順也比較牽強,危機仍然存在,如果此時不能繼續勵精圖治,政權是不是穩當也說不定,政權不穩,大夥到手的巨大權力和利益就不穩,所以不得不感到憂慮。
已有大臣嚷著要看皇帝了,李芳不允,大夥還鬧了個不太愉快。這時李芳說道:“咱家這裏有一份折子,是皇爺口諭讓大臣們議一議再報上去。一會六部部堂各寺卿以上的官員都到內閣衙門去,開個小會。”
眾人聽說皇帝有旨意傳出來,這才稍微安心了點,起碼皇帝還在管著朝政不是,李芳當然不敢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假傳聖旨,他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政治嗅覺敏感的人這時候已經意識到:一起議奏章,不是票擬麽?看來皇上是要選閣臣了。畢竟一個人扛起所有的政務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兒,前段時間張問從早操勞到晚的消息也傳出宮了,大家都能理解皇上的辛苦,最好的辦法當然就是設宰相或者重新扶起內閣,當然後者的可能最大。
大夥散夥之後,紛紛從皇極門離開,而部堂寺卿大臣們向南走了一段路,過了玉河之後,便從會極門(協和門)出去,向南走不到一箭之地,便是內閣大堂。路上沈敬便設法套李芳的話,沈敬問道:“是皇爺親口說讓咱們到內閣大堂議事的?”
李芳瞪了沈敬一眼,心道:你問這話什麽意思,是說老子假傳聖旨還是咱家擅自做主在內閣議事?在內閣議事皇爺沒說,可不在那邊議難道去你家議?媽|的,咱家今兒就作這個主了。
隻見李芳和沈敬兩人,一個白胖,一個瘦黑,真像一個土財主和苦大仇深的貧農走在一起的模樣似的。
李芳似是而非地說道:“咱家原本記得皇爺好像是說在內閣衙門議事,但您這麽一問,咱家倒不敢確定了,不然說咱家誤傳聖旨那可了不得。不過話又說回來,不去內閣衙門去哪裏?”
沈敬嗬嗬笑道:“李公公多心了,老夫並無此意,就是隨便問問。”
他這麽隨便問問可有文章,旁邊一起走的官員都在心裏琢磨,聽李芳這口話皇帝應該是說了在內閣衙門的……地方都指定了,事兒的實質原本就是票擬的模樣,那不是選閣臣是什麽?
眾人來到內閣衙門之後,將椅子在堂中分列兩邊,右邊坐大臣們,左邊坐司禮監的太監,不一會司禮監掌印王體乾和他的心腹太監李朝欽也到了,便一塊兒分成兩撥按高低入座。左邊的太監隻有四個,右邊的大臣倒是有十來個。
坐於左邊上首的王體乾說道:“人都到齊了,且都是朝廷重臣,都是可以參與軍國大事的人,老夫就先把折子的內容說一下……是這麽一回事兒,福建巡按禦史習夢庚上了一份折子,細述禁海的理由,建議朝廷製定禁海的國策。大家都先看看。”王體乾說罷便把折子傳到右邊去,讓大臣們過目,左邊的司禮監太監早已看過了。
官員們都噤若寒鴉沉默不語,大家心裏都在尋思:這可是躺渾水。折子上說得倒是冠冕堂皇,什麽防止海賊資敵叛亂等等,可大夥心裏明鏡似的:禁海的話獲利最大的是南方沿海的權貴和大地主,他們可以勾結走私,不僅不交稅還能名正言順地排斥普通縉紳商賈的競爭;但從朝廷公家的利益出發,以及從皇家的利益出發,禁海絕對是不行的,少了一大筆商稅。
有識者更是立刻就意識到:這件事會不會和沈貴妃名下的財閥有關?牽扯真是不小,內到宮裏頭,外到鄉紳商人,都有牽連,不是渾水是什麽。
這時隻聽得王體乾說道:“皇爺就是讓大夥兒商量商量,沒說指定人數,如果諸位中有其他事要做的,可以不用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