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眼前滿麵憔悴,怒氣四散的戎裝老者,石不語躊躇許久,終於輕扯馬韁,上前幾步,輕聲呼道:“父王……”
“哼!”楊林雙目朝天,尖聲拱手道:“不敢當,老夫何德何能,敢有這樣的子嗣?”
石不語歎了口氣,望了眼另一側的李密,跳下馬來,向前行去,楊林身旁數十名衛士吃了一驚,齊齊湧上前來,卻被楊林輕輕揮手,示意退後。
行了幾步,石不語怔了片刻,忽的雙膝一曲,跪倒在楊林馬前:“孩兒自知死罪,任由父王處置,隻望父王能放那些兄弟一馬。”
他這一舉動實在太快,到得此時,另一邊的行烈等人才反應過來,隨即紛紛呼道:“逝兄弟,跪他做什麽!我等便是拚了這條命不要……”
隻聽得唰的一聲,楊林已抽出利劍,架於石不語頸上,口中斥道:“你挾持了宛兒,欺我不敢下手麽?”
“孩兒不敢!隻要我這些兄弟安然脫身,宛兒必然平安無事。至於孩兒,卻不敢逃脫,任憑父王處置!”
“這還叫做不敢!”楊林大怒,手中利劍不由緊得一緊,登時劃出一道血痕來,石不語動也不動,隻是睜著一雙眼睛與他對視,毫無退卻之意。
過得許久,楊林長歎一聲,收起利劍歎道:“罷了,此事便依你!我退兵三百裏,不去追趕。你速速放了宛兒!”
“多謝父王成全。”石不語低下頭來,重重叩首,隨即起身離去。
“且慢!”便在此時,隻聽得身後一聲厲呼,楊林上前兩步,手起一劍,將甲上紅袍割下一塊來!
“你我二人從今日起,再無父子之情。我不日便將起兵討伐爾等叛賊,你好自為之!”
石不語默然半晌,重又跪下身來,重重磕了三個頭:“父王,孩兒不孝,望您保全龍體,提防……北方那人……”
或許是投鼠忌器的無奈,或許是因為相信這位曾經義子的人品,在兩人分別不久以後,山下的楚軍已徐徐拔營,向後退卻三十裏。至於“叛賊”這一麵,出於對石不語的信任,也毫不猶豫的釋放了遭到軟禁的宛郡主。可以說,雙方如此爽快的舉動,在數千年以來的“綁票”史上,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出於心中的內疚,石不語並未親去送別宛兒,而由被揭穿真實身份的莫愁代勞。不過,即使如此,若有所失的男子仍駐馬於土坡之上,望著那遙遙遠去的身影,默默道別。也許是感應到冥冥中的神識,迤儷而去的宛郡主不住的向著此處眺望,在不知曉詳情的觀眾看來,不象是被成功解救的人質,倒象是在家庭阻力下被迫分離的戀人……
片刻之後,收拾了心情的眾人齊齊上馬,加速遠離這片是非之地。途中漸漸分流,不少豪傑暫時道別而去,返回山寨收拾人馬糧草,隨即再往潞州匯合,單二與他們逐一擁抱道別,簡簡單單的,並不羅嗦。事實上,他們也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如果楊林所言屬實,不消一月,朝廷便將起大軍征伐,換句話來說,留給眾人招兵募馬、打造購買軍械的時間,隻剩下這短短的三十日了。
一路狂奔中,莫愁徐徐靠近麵色憂鬱的男子,輕聲道:“宛郡主要我帶句話給你……”
石不語歎了口氣,稍微減緩了速度:“你說吧!”
“她說……”莫愁頓了頓,意味深長的道,“一日為兄,終生為兄!”
“是這樣嗎?”石不語身軀一振,遙遙望著遠方的夕陽,默然無語。過了許久,他忽的豪氣頓生,長嘯一聲,一夾雙腿,策馬狂奔而去。
眾豪傑見之愕然,片刻之後,紛紛會心一笑,齊齊加速奔騰。數十道昂然身影的背後,隻留下滾滾不息的黃塵與爽朗的笑聲……
“王侯將相豈有種,看吾輩,叫囂揮突覆俗塵!”
一路無話,眾人搶在大楚的檄文之前,抵達了二賢莊。單二一麵命人掘取王杠,一麵武裝起莊中數百家丁,又發出令箭召集附近響馬盜匪,一日之間,便集合約千人雜軍,隨即進攻州府。潞州官吏毫無防備之下,被單二等人輕鬆突破城門,一路殺至府衙,砍死了那位號稱“挖地三尺”的知州,城中僅有的五百老弱守兵盡數投降。徐世績隨即發榜安民,又打開糧倉賑濟百姓,順帶募集新兵,更盡召城中數百鐵匠,連夜不停打製兵器。
也是拜楊廣無道所賜,潞州黎民早已苟延殘喘數年,隻缺個領頭之人。今聞得單二登高一呼,頓時應者雲集,那些走投無路者紛紛投軍效命。待到各路盟兄弟燒了山寨率著部屬齊集潞州時,單二麾下已有三四千人馬,加上各路盜匪,已過了半萬之數。事實上,還有許多東齊難民聞得潞州有糧食分發,正不斷向此處湧來,若不是兵器不足,要編成數萬軍隊,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三日之後,整軍完畢的眾人於府衙中集結,商討下一步的行動。石不語對於這些軍事戰略一絲不懂,隻得默默坐在其中觀看列位兄弟發揮。不過,即使如此,在他相當粗淺的行軍知識看來,這些響馬出身的將領們所提出的可愛見解——例如“反攻登州、殺上大興”,倒象是前世的幹部業績,大多屬於中看不中用的麵子工程。
而眾人之中,唯一懂得行軍打戰的,恐怕也隻有秦暮、羅瓊、王伯當與徐世績四人了。因此,在聽取了片刻的所謂建議後,這四位領導者終於忍耐不住,舉手阻止了漫無意義的空想。
“各位兄弟,我等現下雖是蓬勃,卻危機四伏。”秦暮站起身來,拉開一張地圖道:“潞州北有鎮撫使李道宗,座下三千火犀兵,甚是了得;西有定南節度使羅士信,率著一萬能征慣戰的兒郎;至於南麵,則是剛剛吃了我們大虧的唐璧,其實力雖然最弱,背後卻有靠山王楊林撐腰。若是這三方一起約定向我等進攻……”
聞得這番講演,前一刻還興奮得仿佛娶到美妻一般的數十豪傑,在下一刻,便如同發覺妻子乃是人工美女一般,沮喪得無以倫比。過了許久,稍微緩過神來的齊國遠試探性的問道:“那麽,我等豈不是沒救了?”
“那倒未必!”徐世績站起身來,輕輕點著那地圖上的一處,沉聲道:“唯今之計,隻有死中求活,向此處行軍。”
眾人齊齊望去,頓時集體僵化。過得許久,隻聽得王伯當倒吸一口冷氣,口中驚道:“密雲山麓?”
所謂的密雲山麓,是橫亙在東齊、濱海、登州三府之間的綿長山脈,地勢險峻,但多為深山老林,一向罕有人煙。從地理位置上來說,它是三府兩兩之間最便利的捷徑,具有相當重要的戰略意義,理應受到重視;但與事實相反的是,百餘年來,大楚官方竟沒有派遣一兵一卒進入這座山麓,任其橫亙在兩府之間,便是後來修建的官道,也於山麓附近繞行,並未直接穿越其中……
而導致這不可思議一幕的,便是密雲山脈中的特殊居民——密雲妖族。自數百年前幾隻零散的妖族遷入這片土地起,密雲山麓很快便成為妖族的樂園與人族的禁地。險峻的地形,複雜的路徑,種類繁多的異獸,不時爆發的毒氣與瘴氣,這些看似不利的條件,卻讓這塊惡地變成了不少妖族的避難所。
數百年來,隨著許多妖族在此地的繁衍發展,密雲山麓已經成為一股不可小視的力量,楚文帝也曾數次興兵征討,卻屢屢敗下陣來,最後一次,更是邀聘了數百名宗士隨軍同行,卻依舊在兩敗俱傷的情況下铩羽而歸。據部分生還的宗士透露,這密雲山脈中的群妖實力不可小估,更飼養著數量極少的辟元羧——這種溫順的異獸並沒有太多的攻擊力,但其臍下三寸處的精血經過煉製後,卻可以抵禦元術攻擊,將其化於無形。正因如此,一向自恃無敵的宗士,才會在占盡上風的情況下,遲遲無法消滅密雲群妖。
不過,雖然遭到了楚文帝的屢次侵犯,密雲妖族,卻始終沒有奮起反擊的念頭。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山中的平淡生活,數百年來,竟無一支族群踏出過山地一步。久而久之,四周原本心存恐慌的各個州府也逐漸放下了心頭大石,幹脆聽著任之,隻當這座山脈是看得見摸不著的海市蜃樓,彼此倒也因此相安無事了許久。
然而,即使是最為善良的綿羊,也會用犄角去衝頂貿然進犯的獅子。所以,在徐世績突然提出如此大膽的穿越計劃時,即使是最最缺乏腦細胞,被公認為三十九位豪傑中最笨的尉遲兄弟,也忍不住用不可理喻的目光巡視著天才到瘋狂的軍師。
“三弟,你是嫌我們死得不夠快嗎?”事關安慰,原被打算濫竽充數的石不語,也隻得起身否定這個建議。
“恰恰相反,如果我們不打算死在楚軍手中,就必須穿越密雲山麓。”徐世績一麵竭力解釋,一麵將手指在地圖上移動了幾寸,“試想一下,假若我們穿越成功,便能進入兵力最為薄弱的濱海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