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定堂的塢堡外,一道人影飛落,見得堡外如此熱鬧,眉頭略皺。
回風道士見了,卻是一喜:“院首!”
他是較隨意的那種,而思定堂在塢堡內外的修士,不論遠近,都是即刻行禮如儀,就是一向性子粗野的張妙林都不例外。
靈矯好奇地看過去,便見得一位女冠,著藍布黑襟常服,頭戴包巾,不見半根跳絲,足纏白襪,踏青布圓口鞋,全身上下收拾齊整,卻太樸素,更不見任何彰顯女子性情之佩飾。
然而她素麵如玉,五官秀雅,又令人賞心悅目,惟眉心印出一道淺痕,似乎是常有心事,不得開解,又有端肅嚴峻之氣,封蘊其中,眸光清冷寒徹,照人則如霜似雪,天生就令旁人不得親近。
靈矯笑吟吟向其打了個招呼:“無羽院首啊……見麵更甚聞名,好像很難打交道的樣子。”
後麵半句是壓低了嗓音,向回風道士說話,可那聲音連王慎都能聽到。回風道士咳了一聲,正要給幾方介紹一下,感應最敏銳的靈矯咦了一聲,回頭去看。
她隻是最早反應的那個,真人級別的氣機對衝,影響範圍遠超百裏,無羽、回風道士和張妙林等人,也紛紛加回頭。
隻見在西北天域,天空赫然劃分兩邊,一邊積雲如山,水氣磅礴,另一邊幽暗深沉,鬼火閃滅。如此奇景,僅是持續了不到兩息時間,那壘壘雲層之中,便有嗥聲巨吼,一道靈光破雲而出,多角突折,輾轉變化,頃刻間就化為一條四爪獨峰的惡蛟,靈波擴散,高空中茫茫水氣,便化為冰晶飛雪,片片飄落。
“是黑蛟真人。”
靈矯很有些意外,另一邊她也很熟,不是鬼厭又是誰來。
那日鬼厭遁走之後,隻有玄昊上師留下,黑蛟真人和盛桐都離開了,不想今日又出現在此地,而且,分明是盯上了兩日來不見影蹤的鬼厭。
愕然過後,靈矯拍手笑道:“這個好,他真幫了大忙啊!”
她也顧不得別的,叫一聲“莫見怪”,身形倏化流光,飛入半空,直往那邊去了,隨她的遁光,遠方天空中的旗劍天羅,忽然就放出萬丈虹光,架空成橋,直趨而進。
“是聚仙橋……”
回風道士吸了口氣,不知這一架虹橋中,又藏下多少劍兵,以旗劍天羅居中調度,二千四百裏方圓範圍內,論劍軒絕對有隨時調派千百劍修,攻掠轉戰的能耐。那鬼厭露了形跡,就算過得了黑蛟真人那關,十有八九也要落入論劍軒層層劍陣之中。
他很快回神,借著這點兒時間,向無羽解釋今日之事緣起,才說到半截,那靈光所化惡蛟,鼓風吹雪,將近百裏方圓都化為冰雪之地,雪花飛舞,甚至都飄落到這邊來。回風道士正說著話,忽然就喉嚨幹澀,周身氣機也為之一窒,似乎大河封凍,水波不興,氣息轉運多了許多滯澀艱礙之處。
無羽嗯了一聲,不讓他再說下去:“我知道了……”
女冠看那邊惡蛟掀動風雪,神色也不見多大變化,隻道:“黑蛟真人先一步放出了真人界域……那鬼厭比他如何?”
真人界域是真人神通與天地法則交映所成,倒五行,逆四時,自成一域,隻要對手陷了進去,對於氣機運化,必是此消彼長。有些步虛修士所成之“步虛法域”,便是仿借而來,效用實有天壤之別。
任何一位真人運使界域的法門,都是千錘百煉,又或是百世千載傳承下來的上乘心法,不到那個境界,觀此法門,隻若井蛙語於海,難見真諦。但他們兩人,一生所學,根基深厚,眼界闊大,談及皮毛,倒也無妨。
“黑蛟真人以異類成道,在南國屹立多年而不倒,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至於鬼厭此人,素行不良,傳說中多年錮於步虛境界,不得寸進,然而渡魔、雷二劫,卻如閑庭信步,讓人觀之不透。”
回風道士等於是說了廢話,出現這種情況,主要是因為鬼厭迄今為止,都沒有放出真人界域,隻有半空中幽光飛繞,如一條長線,在風雪中飛騰。
以回風道士的眼光,已經有些吃力了。
至於攜旗劍天羅迎上的靈矯,眼中是另一番景象:“鬼厭不放出真人界域,分明是不願和黑蛟真人僵持。至於他通體演化幽光,法體虛無,黑蛟真人再不限製,真要鎖拿不住……”
靈矯身後,聚仙橋的虹光正飛架而至,其中劍兵,已預結劍陣,隻到抵達,恐怕不管黑蛟真人能不能得手,旗劍天羅劍陣必然會重重封鎖這片區域,接替下來。至於時機,自有虹橋之上的“接引”把握。
論劍軒在聚仙橋上共設有五名接引,每一位至少都是長生真人的級別,此次鬼厭破劫成就六欲天魔,染化了十餘萬生靈,更重要是害了彭索手下近百劍兵,如此已觸犯了論劍軒的逆鱗,故而聚仙橋五名接引齊至,搜檢受魔染的生靈還在其次,一旦發現鬼厭,便要以雷霆萬鈞之勢,滅殺此獠,以正視聽。
有那麽些大能出手,靈矯樂得輕鬆。
這時她還看出來,黑蛟真人分明有些焦躁,似乎是不樂意她插手。也對,那位又不是扶善除惡的義妖,今日不顧險局,綴上鬼厭,若無所求,才真叫奇怪。
念頭剛轉到這裏,卻見黑蛟所推動的風雪之中,鬼厭幽光,倏然閃滅,氣機不穩,且是一泄千裏,黑蛟真人則趁此時機,一舉現了原形,化為一頭長約十餘丈的墨玉寒蛟,與空中靈光所化惡蛟虛空相接,大口劇張,利刃般的牙齒錚錚有聲,其中有絕大吸力,放射出來,鬼厭幽光直往他口中去。
“成了!”
黑蛟真人心中大喜,鬼厭能將血疫龍瘟抗住這麽久,已經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如今又有靈矯飛來,旗劍天羅布張,稍有不慎,煮熟的鴨子就真的飛掉。還好,他血脈傳來信息,鬼厭終於彈壓不住,受製於瘟毒,一身真人修為,急速滑落,又被他寒雪界域壓製,再無翻身之力。
他利齒錚錚作鳴,口腔氣息轉化為《未來星宿劫經》之質性,在幽光上一落,便蝕去一層。鬼厭的掙紮之力愈發弱小,黑蛟真人已經可以分心旁顧,生怕靈矯半途截殺,壞了他的好事。
目前,靈矯除了有點兒驚訝,並沒有別的舉動,可這時候,遠方天際虹橋眼看就要飛架而至,以論劍軒的霸道,黑蛟真人可不奢望其會遵照先來後到的原則,分他一口湯喝。
他再顧不得其他,口發龍嘯,氣息消蝕之力再增,鬼厭所化幽光,還在掙紮,卻已經不斷收縮,微弱如風中之燭。
隻差一步,隻差一步他就能夠吞掉鬼厭,將《未來星宿劫經》修至圓滿,重塑血脈,逆推天龍真身!
隻差一步……
在大功告成的邊緣來回遊蕩幾次,黑蛟真人忽地一怔,警兆就像燒紅的尖針,直刺入他神魂深處。在未能掌握準確的信息前,長生真人的敏銳靈覺,以及妖物的本能已驅使他做出最正確的反應。
他口中氣息變吞為吐,如雷鳴一般,硬生生將嘴邊幽光推後……半分!
不是他雷聲大,雨點小,而是幽光在刹那間掃去了那一層虛弱的外殼,露出裏麵硬紮的核心。不但如此,那幽光似外擴,似回縮,如水之漣漪,往複如輪,其中自有刺骨透髓之鋒芒,視他吐息如無物,從口吻處突入,直貫腦宮。
黑蛟真人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同時還噴出碎牙血沫,受他怒氣所激,方圓裏許,都化為冰封世界,其巨尾則在冰澀空氣中,重重甩擊,速度不減反增。
但這一切反擊都是遲了半步,鬼厭幽光一擊得手,也不貪功,借勢衝霄而起,任他冰封錮鎖,都是一突而過,轉眼就是飛騰千丈。
靈矯在外圍嘖嘖稱奇:“都說魔門之法通於神魔變化,可這鬼厭使出化神光,卻直之無前,淩厲無匹,便如使劍一般……啊呀呀!”
她瞪大了眼睛,看那天空中,雲氣嗡然絞散,有形無形之間,劍氣交錯,化為層層天網,彌天遮地,這其間亦有五位真人級別的劍修發力,分據五方五行,禁錮天地元氣,要讓這一片天地,化為不可突破之牢獄。這樣的大手筆,便是個劫法宗師來了,也要頭痛。
可靈矯關注的不是這個。
她看到,就在這完全沒有任何破綻的“旗劍天羅”的圍殺之下,鬼厭幽光劃出了連續的弧線,盤旋飛升,其中有之前如輪之印記,而其中氣機之運化,卻是隨著弧線的增加和高度的提升,層層推進,愈顯深邃。
幽光旋空五圈,前三圈時,還受到旗劍天羅的鉗製,較為滯澀,可到第四圈,卻是突破了某一節點,殷殷鳴響,細聽來,倒似是靈矯等論劍軒弟子最熟悉的劍吟。
到了第五圈,劍吟之聲,縹然若聞若不聞,可幽光所到之處,劍氣羅網分明就是招架不住,產生了可以目見的變形。
這個時候,靈矯心底竟有一個古怪的想法:
第六圈,第六圈會怎樣?
可惜不遂她心意,鬼厭幽光這一路的變化已到使到了盡頭,那邊光影變幻,竟是現了鬼厭真身,同時其腦後幽暗虛空,凝化為一隻廣口大瓶,照空一吸,已經變了形的那一片劍氣羅網,硬是剝掉吞下,露出一個再明顯不過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