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鏡

第九十六章 宏願枷鎖 懷璞抱玉

餘慈一時沒有說話,其實他是在整理有關“血獄鬼府”的信息。

由於年代久遠,幻榮夫人也隻是知道一個類似於“傳說”的大概。

說是血獄鬼府,是由巫神九變、完善真界法則之時,排出的陰戾濁氣“吸引”過來,其實就是另一種形式的虛空結構紊亂,形成兩處虛空世界對接。

隻不過那回,粗暴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據說,當時的血獄鬼府,恰逢渾蒙太古它老人家頭尾相接,又翻了個身,當即“九地”錯位,從混沌中衍生出來的億萬妖魔死了九成九,再傳導至真界,破壞性的威力,險些將真界一衝兩截,最終是在中西部區域,形成了天裂穀和萬鬼地窟。

也有傳言說,萬鬼地窟便是渾蒙太古的腦袋砸落的痕跡,至於天裂穀,自然就是其身軀拖曳而出,而這也是有記載以來,唯一一次渾蒙太古觸及血獄鬼府之外的世界雲雲,講得有鼻子有眼兒。

不管是真是假,血獄鬼府的“接通”,使真界元氣大傷,傳說巫神是借了道尊之力,才將真界穩定住,形成了現在這種結構。

通過天裂穀,還是能進出血獄鬼府,但因道尊無邊法力,無法徹底貫通。

若昭軒聖界也來這一出,現在可沒地兒找道尊他老人家去。

到時候,最輕的後果,也是再來一個“血獄鬼府”,同時在最繁華的北地三湖,生造出天裂穀;

也有可能真界天地法則體係全盤改變,所有修行法門,都要重解、大修,

當然,也非常有可能,在兩邊的強勁衝撞下,真界受到不可彌補的重創,千年、萬年之後,說不定就是第二個“鐵隕界”或“飛瀑界”,逐步邁向“死亡”。

聽了幻榮夫人的講解,餘慈第一個念頭是:

當年山野破廟中,仿佛是信口開河的奇談,竟然也有部分是真的?

從這個角度看,辛天君拿出的“材料”可謂是勁道十足,餘慈一時間不知該怎麽接,總不能說:

你們且放寬心,事情沒那麽嚴重,上清後聖,不過是子虛烏有,你們該怎麽玩,就怎麽玩……

此時,他又想起一事,稍稍琢磨,便試探性地道:

“就算沒有昭軒聖界,某些人也很希望類似的事情發生吧。”

辛乙覺得餘慈意見軟化,嘿嘿一笑,倒也不避諱,隨手舉了個例子,表示二人意見趨同:

“比如大梵妖王。”

此時,大肆經營黃泉秘府的大梵妖王所思所想,已經徹底瞞不過人,要說八景宮沒有點兒應對之策,餘慈都不信。

可為什麽不提羅刹鬼王?

雖然未窺全貌,但似乎也是這個路數。至少從她的盟友,也就是大黑天佛母菩薩的《未來星宿劫經》上,處處可見類似的描述。

羅刹鬼王也很有類似的動力,她本來就是真界和血獄鬼府兩邊兒跑,若能成功,更能發揮她的優勢?

不知道八景宮是否有所警覺。

餘慈忽爾一笑,這不是個極好的機會嗎?

“說起來,是不是血獄鬼府那邊的,都是存著這個念頭?”

仿佛是隨口聊天,可傻子都不會相信,真有那麽簡單。

辛乙就有點兒意外,但餘慈就此轉移話題——他隻是想給辛乙、乃至八景宮一個提醒,也給羅刹鬼王添點兒堵,分寸一定要掌握好,否則羅刹鬼王惱羞成怒之下,再隔空殺來,他可未必就能抵擋得住。

大變在即,羅刹鬼王需要時間,他更需要!

餘慈的話題已經轉移到正題上:

“此事的重要性已經知曉,然後呢……”

辛乙也從若有所思的狀態中回神,對餘慈這一句心領神會,哈哈笑道:

“然後就是交易唄,空談大義的家夥,誰不煩哪。”

八景宮還挺主動?

餘慈有點兒好奇了:“怎麽個交易法?”

“八景宮對上清宗重立山門的支持。”

餘慈一聽就笑:“太虛!”

辛乙伸手,晃動食中二指:“丹道已無可改易,不過在存神之術上,因為上一次勘天定元,上清宗已經破滅,導致有些偏移,這次可以改回來。”

還真是現實啊……餘慈都沒想到這一層,也沒有想到,當年上清宗“屍骨未寒”,他們所爭取的道統優勢,便給拿去做了“交易”,或許,這才是勘天定元的本來麵目?

如今深想一層,像陸沉、太玄魔母這樣,從散修一步步走上來的頂尖大能,似乎都是選擇了“天之三法”為根基。

陸沉的“三元錘”,就算從陸素華那麽窺得一斑,也能見出,是通過強橫霸道的手段,將“天之三法”,即天地開辟的原生法則揉捏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太玄魔母更不用說,太玄封禁的本質,就是動靜之法。

他們走這麽一條路,至少在起步階段,是否也是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天地法則體係更易帶來的負麵影響呢?

換句話說,勘天定元對此界修士的影響,還要在餘慈最初的估量之上。

心有所感,也有所動,但餘慈最終仍是咬住底線:

“還是太虛!”

辛乙“哎呦呦”一聲,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肚子痛,又是搖頭,又是攤手,最後幹脆嚷嚷道:

“小祖宗哎……”

餘慈想笑,但這句話他真不敢硬接,忙抱拳欠了欠身,無奈應道:“師叔言重了。”

總算是扣實了“師叔”的帽子,辛乙便咧嘴笑開,然後又是皺眉頭:“不是師叔我吝嗇,這真不虛了,存神之法既涉靈昧,也關乎道德,甚至真幻、超拔、陰陽這天人三法都沾了邊兒,牽一發而全身,要想改動,就是八景宮全力支持,玄門齊心協力,也不好辦……畢竟,你們上清的三十六天已經崩了啊!”

聽辛乙這麽一提,餘慈猛然恍悟,原來上清宗立起三十六天,封召各路神明,還有這種功效?

辛乙依舊向他訴苦:“天之三法輕易動不得、生死法則也夠戧,弄不好咱們就是下無立錐之地,子孫後代也都有非人之虞。剩下五個,為一個存神之法,就要動個遍,咱們玄門總共才有幾次機會?況且……”

說到這兒,辛乙停頓一下,再投過來的眼神,就有些凝重之意:

“況且……你的不為自己考慮?比如,勘天定元時,專門為你留一點兒餘地如何?”

“嗯?”

“恕我直言,天君給鎖在真人境界已經有一段時日了吧?”

辛乙麵色嚴肅,甚至在言語間主動拉開了距離:“對旁人來說,進入真人境界,少說也要沉澱個百八十年,否則‘三災’當頭,死期便至。

“但天君以真人之身,早有天君之能,成無上虛空神通,又精諳天人九法,真人、劫法之間的障壁,其實就是薄薄一層,一捅便破,可為什麽,至今‘三災’未起,修為層次就卡在真人境界的標準線上,不見半分長進?”

未等餘慈回應,辛乙便自問自答:

“雖不知天君是承擔了什麽因果,可這種鎖固,若我老眼不花,恐怕是涉及人之三法與天人三法六道枷鎖,雖使天君在法則層麵上,擁有不可思議的敏銳性,但長此以往,以幼童之軀,強舞千斤重錘,就算技巧再高,也是後患無窮。

“也虧得天君執掌生死法則,先突破了一條,形神層次上輪轉圓融,承載力大增,否則情況還要更糟。”

辛乙的模樣,就像是個危言聳聽的江湖遊醫,但餘慈眉頭跳了兩下,沒有反駁。

這些老牌強者,當真沒有一個能小覷,這突如其來的一席話,已是擊中了餘慈軟肋。

辛乙還不放過,再次逼問;“以天君的資質、心性,斷不應當用這種速成法門,後聖大人怎麽會允許這種情況出現呢?”

餘慈皺眉:“這是我自己的機緣。”

在辛乙洞若觀火的眼神下,實在沒有什麽隱瞞的必要,他自己的情況,自己知道,而涉及法則枷鎖的法理,他也是這幾日本體在域外修行、感悟,周流六虛,貫通九法,才隱然有類似的感覺。

今是經辛乙一提,便已徹底領悟:

宏願大誓,還是不能輕易接下啊!

當年他為了修行精進,在黃泉秘府,承接十方慈光佛的宏願大誓。

此後數十年,都受其益,但在破劫長生之後,終於感受到了其沉重的壓力。

十方慈光佛給繼承他宏願的修士,立下的大誓為:

我功成時,恒沙回爐,心火煉珠,六道現世。若不爾者,不能斷惑。

所謂“不能斷惑”,便是封住了境界提升之途,也是從根本法則的層麵,施以枷鎖。

過往的修行中,餘慈因緣巧合,倒是突破了一個:

便是他道基所本的生死法則。

這也應該是最容易突破的,畢竟十方慈光佛不可能將希望寄托給一個短命鬼。

至於其餘五條枷鎖,在未進入相當層次之前,不但無害,反而有益,便是提前給承願者“接觸”巔峰層次的機會,餘慈能夠早早站在天地法則體係最頂端,宏願大誓暗地裏恐怕出了不少力。

可一旦到了餘慈目前的階段,所有的益處便已經消耗殆盡,隻剩下禁錮之用了。

這是餘慈現階段必須直麵的致命問題。

辛乙的提議,正是針對此問題,給出的方案。

所說的“餘地”,應該就是通過勘天定元的機會,在五條法則枷鎖的包圍下,給他放一點兒掙紮的空間。

若能趁機再突破一到兩條,宏願大誓的影響,便會給降低到一定層次。

辛乙便在鼓動如簧之舌:“天君哪,現在可是突破的良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餘慈沒有回應。

他心中也在權衡,細究宏願大誓,其實是有三個要求:

恒沙回爐,即收集齊全緣覺法界的碎片;

心火煉珠,即將全部碎片投入心煉法火,使平等珠煉製圓滿;

六道現世,就是將六道輪回各部分的確切消息傳給西方佛國知曉。

第三條他已經有明確的線索,也做了準備,隻要尋著機會,再做一番驗證,就能辦成。

至於前兩條,實際上是連成一起的,心煉法火和平等珠都在他身上,隻要搜集齊全,後麵的就沒有問題。

可“恒沙回爐”這條,也是最為困難。

當年十方慈光佛遭遇無量虛空神主魔染,與陸沉大戰於北荒,不敵之時,用緣覺法界抵擋,卻被陸沉一記定元錘轟碎,緣覺法界的碎片就此飛散,部分甚至已經卷入當年肆虐北荒地表的“黑暴”之中,隨風四散,說不定已經灑播得滿天下都是。

就算碎片與碎片之間,互有感應,但如此廣袤的範圍,想要在短時間內完成,可說讓人絕望。

自邁入神主之途以來,餘慈對自家信眾唯一的要求就是這個,幾十年下來,有一些成果,但距離完成,依舊遙遙無期。

搜集到的都在影鬼處,也不知有多少……

對了,影鬼這廝!

餘慈猛然間想起來,若論對勘天定元的了解,有著曲無劫記憶的影鬼,世上還有幾個人能比得過?

相比之下,幻榮夫人都有些偏了,他才是最合適的參謀啊!

一想到影鬼,眼下對辛乙,餘慈無論如何不能“擅作主張”,還是要到深入了解之後,再議不遲。

他眨眨眼,再開口時,已經是強行扭轉了話題:

“您老人家對昭軒聖界這麽關注,不準備去看嗎?要開始了……”

現在換了餘慈扯著辛乙往樓上走了,辛乙又如何願意?

但餘慈心意已決,無論如何也不談了,兩人拉拉扯扯,便是到樓上都沒鬆開。

各方修士看得眼蹦,然而二人臉皮厚度都甚為可觀,大有旁若無人之勢。

辛乙指了指餘慈,意思是:你快給我個說法。

餘慈抬抬手,食指對天,意思是:等我問明白再說。

做好這一切,他也不管那些人是如何猜測他和辛乙的關係、密談的內容,徑直回座,又應付了薛平治和千寶道人兩句,便即刻開啟那特殊的渠道,聯係影鬼。

哪知一探之下,隻得了個消息:

影鬼竟然又閉關!

這家夥閉關的時間,是與他修為的長進成正比的,餘慈也不好強行幹擾,隻能是吩咐鐵闌,抽個機會,讓影鬼盡快與他聯係。

這時候,神主網絡上,倒是有人主動聯係他。

正是碧霄清談前幾日,派到飛魂城去的幽蕊。

換一個人,現在恐怕還在移山雲舟上看風景,可對幽蕊這樣,相關修行愈見高妙,且又不怎麽忌憚壽元損失的靈巫而言,也就是一兩次跨界挪移的消耗而已。

便在餘慈下令的次日,她已經回到了飛魂城,

幽蕊經過這些年的曆練,當年虛榮的脾性,已經再不複見,回城之時,也比較低調。但以她靈巫的特殊身份,且是正統的古巫血脈,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在飛魂城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論受歡迎程度,甚至還要在慕容輕煙之上。

畢竟,幾乎對任何一方來說,她都是“自己人”。

也因為如此,她對近日來飛魂城的變化,雖不敢說了然於胸,事後分析推演,還是能做到的。

此時她主動聯絡,就是送來了飛魂城內亂的情報和相關細節。

餘慈將幽蕊與夏夫人描述的情況交相印證,自然得到了更多信息。

他由此進一步確認,在飛魂城作亂的,確實是祖巫堂一批保守的元老和他們的直係後輩。

不過在夏夫人多年來的強勢掌控下,他們很難在有限的條件下,製訂出嚴密可行的計劃,雖是通過某種方法,限製住了副城主幽煌的手腳,甚至可以說是得到了某種“默許”,但致命的問題在於:

他們沒有慕容輕煙!

在動亂發生之初,遠在洗玉湖的慕容輕煙,通過特殊渠道得知消息,當即發動跨界挪移,直接返回飛魂城,成為了夏夫人一係的主心骨,並充分利用靈巫對一界信息的精妙掌控,巧妙借助餘慈和上清後聖的威風,震懾住那幫子遺老遺少,也重新贏得了幽煌的支持,穩定了局麵。

在這場動亂中,幽蕊雖然深具靈巫之間的競爭意識,又一貫看慕容輕煙不順眼,但她非常明智地保持了中立,以“剛回城不知究竟”為由,置身事外,甚至與類似立場的幽煌搭上了線,用相對客觀的眼光,將整個事件都做了番梳理,傳給餘慈知曉。

與之同時,她還“附贈”了一個新情報,是有關夏夫人的傳言。

幽魂城那些遺老遺少,正是以此為主要理由,打著恢複“幽氏正統”的名義,掀起反旗。

餘慈確認消息的刹那,忍不住咧了咧嘴,全憑著不俗的定力,才按捺住自己,沒往簾幕後投去眼神。

幽蕊的情報是:

夏夫人……已經珠胎暗結!

坦白說,在看到這消息的時候,餘慈真的是驚呆了。

而當他的思緒從凍結中恢複流動,其第一個念頭卻是:

原來如此!

他的思路猛然間明晰了一片。

是了,那個因為香陰之氣而被他忽略掉的氣味,他終於想明白了出處!

懷璞抱玉!

他剛剛所嗅到的另一種香氣,名喚“抱玉香”,是專門配合一種叫“懷璞抱玉”的特殊心法所製,所起的效果隻有一個:就是胎兒在母體之內,便開始洗煉形神,脫胎換骨。

難道……真有奸情?

餘慈腦中閃過蘇啟哲的窩囊樣子,再與夏夫人比對,卻是無論如何都難以置信。

這倒不是他感情用事,而是他相信自己的眼力,

至少近期內,夏夫人沒有這方麵的體征。

當然,若真有“奸情”或其他什麽陰私,未必就是近期,懷璞抱玉之術,用天人九法的視角來看,乃是一個強行悖逆生死法則的逆天之術,有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原本十月懷胎,用此心法之後,可能十年都不止。

最極端的,百年、千年都有可能。

若是如此,這條時間線上,各種可能性實在太多,甚至可能就是幽燦本人的,也未可知。

不管怎麽說,情況複雜了。

夏夫人無論如何躲不過“驗明正身”這一關,若是幽燦的還好,若不是……今天在二樓說的那番話,就沒有任何意義。

他以前不急不躁,是覺得夏夫人完全有能力控製,但在確認了懷璞抱玉之事後,信心就沒那麽足了。

餘慈很煩變數,但似乎永遠都和變數有緣。

對待此事,要用怎樣的態度,還真需要好好琢磨琢磨。

置身事外?

沒有了與夏夫人的合作,誰知道別家宗門會不會蠢蠢欲動、落井下石?

持續跟進?

真陷了進去,他什麽時候才能脫出洗玉盟讓人窒息的氛圍,另開局麵?

就是現在,他還要考慮,要和薛平治怎麽通氣。

此事完全沒有必要隱瞞,鬧出那麽大的動靜,瞞是肯定瞞不住的。目前述玄樓上的各路修士,也不會比他遲太久,不用幾日,整個北地三湖都會知道。

那些遺老遺少收手,恐怕也是覺得,與其碰得頭破血流,不如讓事態自然發酵,如果情況屬實,各種傳來的壓力,必然也會剝奪夏夫人的權柄。

隻是個早晚的問題。

餘慈覺得,在事態激化之前,他要和薛平治商量出個大概,畢竟後麵還有在太始星上的合作。

他向薛平治傳音,先提醒她不要露了破綻,這才提及此事,而薛平治的表情明顯怔了下,扭頭看來。

可在此時,餘慈卻是發現:

不對勁!

在他眼中,薛平治的表情絕不是預想中的那種“怎會如此”,而是“你竟然知道了”這類……

這事兒複雜了。

餘慈揚起眉毛,直接就問:“你早知道?”

若真如他現在想的那樣,這事兒薛平治做得可不地道!

她竟然和夏夫人共享這等秘密,其聯係之緊密,絕不是之前她所形容的那種“不確定”的程度。

若是在訂盟之前,也還罷了,但訂盟之後,都不足以將這層關係暴露嗎?這讓餘慈如何相信薛平治的誠意?

薛平治自然也知道問題所在,大庭廣眾之下,她也不能做什麽別的表情,幹脆在席下伸手,按住餘慈膝頭:

“天君,不要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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