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火燒懸瓠城

汝水之上。二十多條船依序擺開。其中一艘,衛士林立,戒備森嚴。

張遇褪下甲衣,身著寬袍大袖,一副名士風範,正悠閑地跪坐在草席上。輕煙鳧鳧,塗了釉的小巧陶盞在手中緩緩轉動。四周亮窗全開,坐在船艙,能清楚地看見懸瓠城,也能隱約觀察到三義軍大營方向的動靜。

“彭城王李城起兵,前部督石侯一路之上,勢若破竹,各地郡望,聞風歸降。石侯擁戴之功,無人可比,眼見就要大用了。將軍身為石侯愛將,前途無量。勃在此先行恭賀。”

“懸瓠城歸附,汝南遂安;三義連環塢再破,譙郡亦平。自此,豫州生民以將軍馬首是瞻。此又是一賀。。。”

即便是吹捧,周勃的語氣依舊非常懇且。張遇愜意微笑,帶著幾許歉意道:“為了盡早恢複邊墟,為了豫南穩定,張遇容納陳、樂兩族及上官恩,說起來,著實虧待了先生。每每思及,遇心中有愧。”

周勃一揖。“汝南周氏得以回歸故土,全仰將軍之力。勃非忘恩無禮之徒,周氏一族,自此為將軍效死耳。至於周氏與陳、樂之間的恩怨,不過因利爭氣,並無不共戴天之仇;將軍放心,勃定與懸瓠城內各家戮力同心,將邊墟商稅打理清爽。”

張遇越發滿意,麵容如花綻放,笑意層層蕩漾。就在完全綻放的那一刻,他的神情忽然凝住了,笑意轉化成錯愕,額頭紋起條條蚯蚓,雙目眨也不眨地盯向南方竟是,漸漸浮紅。。。陶盞喀吱喀吱作響,緊握的五指,因用力過度而發白。

周勃循著望去,隻見懸瓠城濃煙滾滾,火頭高揚;整個城池都在燃燒。周勃麵色一白,駭然大叫:“完了!城中商貨不保。。。。”叫聲一滯,周勃瞅見張遇青灰色的臉,壓住驚駭,溫言安慰道:“幸虧將軍有先見之明,將各世家人丁撤了出來。否則。後果。。。”

這話此時說來,像是莫大諷刺。

“匹夫!”

張遇雙眼猩紅,冒出熊熊怒火。低嗥聲中,右手狠狠一擲。精製的陶盞飛出,摔在船板上,跌得粉碎。

這時代的木質建築遠多於土壘,點火燒城極其容易。懸瓠城內,糧草、布帛、皮革先被點燃,隨後門窗、房梁、廳柱、廊榭劈啪炸響,開始吞吐火舌。沒多久,大半個懸瓠城就成了一個大火場。

征東軍殘部擠在火場中心,火場外,悍民軍、豫州兵、士族家兵被蔓延的大火逼得一點點後退。事前沒有充足準備,此時想撲滅大火實在難能。

石青在火海中翻跌滾爬。

鐵甲擋火,可不擋熱;沒多久就變得滾燙起來,燙得石青以為自己成了鐵板燒。眉毛、須發都已焦透,襯裏的麻衣被烙得冒出黑煙,露在外麵的燎出了火苗。衝出火海之時,他整個人被煙火環繞,格擋得嚴嚴實實。不是孫霸心細,從體型上辨認出來,就會被誌願兵當作官軍亂刃分屍。

韓彭、崔宦撲上來又拍又打。

“石帥,我們燒了三條街,留下南方一路用於突圍。隻要夠快,敵軍合圍前殺出去,就可以脫身了。”韓彭及時撤回,建議丁析不要在南路放火,以免絕了後路。這一著,此時成了他們的活路。

南街的敵軍不知是郡守兵還是家兵。城內火起,他們不敢呆在建築之內,在街道上列陣防禦;又在兩邊房頂上布置了兩百名弓箭手,意圖據高壓製。

“幹得好!遜之,真有你的。”石青看著南街情形,欣慰不已,頭腦漸漸清明起來。毒蠍的經驗、後世的見識盡為他用,一道道命令隨口而出。

“丁析。帶弓箭手上前壓製。”張遇送了征東軍幾十張弓,幾千支箭。丁析獵戶出身,射技嫻熟,這些弓箭就落到他的手中。

“崔宦、張煒。帶人上房,將對方的弓箭手驅趕下來。”弓箭手以射技見長,近戰能力並不出色,義務兵足以應付。

“韓彭、孫霸。你二人換鐵甲,在前開路,將敵人給我驅散。”唯一的兩套鐵甲換過二人,石青把鐵槍交給孫霸,韓彭則讓部屬抱了一捆木矛跟隨;韓彭善使雙鐵矛,如今無鐵矛在手,隻好使用木矛;他力氣太大,木矛損折極快,一到拚命的時候,就需要專人攜帶兵刃供他更換。

“侗圖。帶人斷後,走一路燒一路,不留一間房屋。”侗圖聽後有些猶豫,但一觸到石青淩厲的目光馬上大聲接令。征東軍上下個個震駭,後路被燒,退後修整的可能都沒了。石青這是要置之於死地而後生!

“諸位!懸瓠城火起,敵軍對我恨之入骨,殺之方能甘心。我們沒有退路,隻有向前衝,殺出一條生路。”石青麵無表情,冷冷說道:“於其被燒死。不如拚命一搏,殺出條活路。弟兄們!上吧!”

一聲令下。丁析帶著弓箭手率先衝上,與頭頂上的敵軍弓箭手展開對射,兩百義務兵迅速攀援上屋,冒著箭矢向前掩殺。

敵軍弓箭手受到幹擾,無法對下麵街道形成威脅。“走!隨我上!”韓彭、孫霸大聲呼喝,邁步向前,徑奔對方戰陣。

敵軍支起八麵大盾,擋住了整個街道;幾十個槍手在盾上架起長槍,密密匝匝,如同刺蝟。

“殺!”韓彭、孫霸瞠目怒喝,鐵槍、木矛狠狠一挑,挑飛兩麵大盾,隨即縱身撲進對手戰陣。一杆鐵槍,兩根木矛施展開來,遮蔽了大半個街道。

孫霸暗以毒蠍為師,蠍尾槍法刁鑽淩厲,已得八成真傳;韓彭譽號‘黑豹’。盛名之下豈有虛士?兩支木矛,如雙龍出海,縱橫無敵。

兩人麾下誌願兵臉被大火炕得通紅,眼也被血氣激得通紅,嘶喊著殺進敵陣。

四麵合圍之時,敵軍士氣高漲,不懼生死。如今一支孤軍麵對拚死搏命的征東軍,信心顯然不足,房頂上弓箭手又被義務兵吸引糾纏,沒法提供支援;在誌願兵的衝殺下,街道上的敵軍抵擋不住,露出後退之象。

石青身邊還有近五百人。

與敵瞬間接戰,征東軍折損近半;特別是司揚部、韓彭部和配合韓彭控製北門的義務兵,傷折大半。

看出對方心生退意,石青大喝一聲:“侗圖,點火!征東軍!全軍向前!”

“殺!”幾百征東軍齊呼喝一聲,瘋了一般衝向南方。

嘩——

不等征東軍殺到,敵軍轉身就跑,徹底潰散了。

“殺——”

征東軍跟隨著向城門衝去。他們衝擊的太快,太過順利,以至於侗圖的火頭還沒來得及點著。石青背上司揚,回身喊道:“侗圖,跑吧。不用燒了。”

一路之上再無阻擋,征東軍順利衝出南門。

站在城外,石青向東望去,隻見三義軍大營餘煙殘燼,繚繞未熄,徹底成為廢墟;那裏既沒有三義軍的影子也不見敵軍。

“在那!”在他背上的司揚看的更遠,指著東南方說道。

八九裏外,旌旗歪歪斜斜,模糊之間,但見無數人馬奔走廝殺,向東南方慢慢挪去。

“追!”

石青向東南方跑去。那裏有孫儉,有民部,有祖鳳,有很多讓他牽掛的人,他不能置之不理。沒跑多遠,身後殺聲再起,原來是敵軍反應過來,從其它城門繞過來追趕。所幸的是,沒有騎兵。

“他奶奶的,征東軍加油。咱們和對手比比腳程!”司揚趴在石青背上,興奮地大叫,末了低聲對石青道:“蠍子,你別跑得太快,小心硌著我。為兄是患者。”

石青咬牙忍受著瘋言瘋語,埋頭急奔;跑出五六裏後;隻見前方人馬分成兩路,一路向南,一路向東。石青不敢分兵,稍稍猶豫,帶著征東軍向東斜插過去。

日到午時,雙方距離拉近,首先引入眼簾的是一大隊牛羊畜牲,隨後是參次不齊的民部隊伍。

是孫叔!石青心中一喜,隨即生出幾分佩服。逃跑之時,孫叔竟然沒有丟下牛羊,確實有管家的潛質。

孫儉和民部還剩四百來人,看到石青,歡呼一聲,孫儉、萬牛子、伍慈、趙諫迎了上來。

老遠,伍慈就大聲叫道:“蠍帥。周方是奸細,把我們的計劃賣了。。。”

周方?石青微微一呃,竟然是斯文知禮,見聞廣博的周方。

“慈早就發覺此人心懷叵測,沒想到真是奸細。好生可惡!”伍慈憤憤不一,既表忠心,又隱晦地顯露了自己的預見性。

“滾你奶奶的。早幹嘛去了。事後說有個屁用。”司揚掙紮著從石青背上下來,要去踹伍慈。伍慈一閃,委屈道:“慈無職無權,也沒一個部屬,怎能看得住周方?”

“滾蛋!這般時辰,還在想撈權!”石青怒罵,替司揚把伍慈踢了個跟鬥。

“踢得好!咦?”司揚叫了聲好,突然疑惑道:“蠍子。前幾天你好像不對,斯文的像個娘們。。。現在才像毒蠍。”

司揚的話讓石青很有些感慨。

亂世之中,作為首領、作為強者,首先要讓手下害怕,讓手下因恐懼而臣服。威信威信,先威後信。若是無威,信便一錢不值。手下不知道懼怕,再是仁德之人,終歸落得眾離親叛的下場。

曆史上,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仁義行於天下,也是威懾後再施舍的仁義。純粹的仁義,不過是東郭先生的迂腐。

歎息中,他迎上孫儉。“孫叔。沒事吧。你們怎麽帶著牲畜?怎麽和三義軍分開了?”

孫儉身上血跡斑斑,顯然經過一番苦鬥,但他並不在意,平淡道:“這是伍慈的主意。他說敵人針對的是三義軍,和他們在一起會受牽連,我同意了,所以和三義軍分開逃。至於畜牲。。。不帶上,不用官軍圍剿,餓也餓死了。嗬嗬,與其餓死,不如冒險帶著畜牲逃。”

石青無話可說。征東軍已經斷糧,不帶畜牲,憑民部老弱,搶都搶不到糧食。

“蠍子。接下來怎麽辦?”孫儉問了一聲。

“與三義軍會合。如今,我們和三義連環塢休戚與共,離開他們,我們逃不掉。”石青沒有絲毫猶豫。

“唉。。。隻得如此了。”孫儉歎了口氣。

石青知道,他和張遇翻臉,很多部屬不以為然。當時人們被懸瓠城的財富所吸引,被可能的勝利激勵;沒有人提出反對;如今事敗,很多人開始後悔了。

事實上,他也後悔。後悔自己不經世事,不知世事艱險。

一直以來,他以為有穿越者的見識,有毒蠍高強的身手;縱橫四海,嘯傲天下,還不是手到擒拿。經此一役,他才知道自己想的太簡單了。

亂世之中,什麽最難?活下去——最難。無數風雲人物,哪個不是一時之雄,還不是一一隕落,自己憑什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亂世之中,什麽最重要?活下去——最重要。連石閔這等人物,為了活下去,也需忍耐蟄伏;自己算什麽?為何忍耐不得張遇?即使不願忍耐,行事也該小心,怎能如此大意?竟被奸細所乘。

自己一直瞧不起南方士人,認為那些人眼高手低,隻會高談闊論,不知世事艱難;事實證明,自己也是如此。

好在,自己還有一條命,還有從頭再來的機會。以後,自己定要不擇手段地活下去。

望著東南方向。石青揚聲大喊:“諸位!讓我們從頭再來!我們會活下去,會越活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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