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
枋頭大軍從延津渡拔營,向白馬渡新義軍大營逼了過來。旌旗林立如雲招展,煙塵彌漫遮天蔽日;五千精騎側分兩翼,兩萬五千步卒並排列出五個整齊的方陣,鋪蓋在黃河南岸的平原上,覆蓋了四五裏方圓。
咚!咚!咚——
第一通鼓尚未擂完,各部將校已經齊集。剛剛築起一個雛形的新義軍大營西部營壘上,石青負手而立,隔著營柵向西眺望。
“蒲字大旄旗?是蒲洪親自來了嗎?”石青眼睛緊緊盯著兩裏外眾多認旗簇擁著的一杆大旄旗。
“不是蒲洪!”
薛瓚適時展露出自己的見地。“蒲洪的大旄旗是蒼黃色牛尾,沒帶羽。這杆旄旗是黑牛尾,綴上白羽;以薛瓚看來,這應該是蒲洪世子蒲健新製的旄旗。。。”
“新製?”石青若有所思。
“不錯!這旄旗旗麵顏色簇新,應該是新製的。如果屬下料得不差,枋頭軍對青兗之戰,當有蒲健督帥。蒲洪或許老了,經不得長途征戰,可能在枋頭坐鎮留守。”薛瓚分析的如絲如縷,合情合理。
石青點點頭,沒有表示驚奇。作為灄頭頂尖人物留名史冊之人,怎麽可能看不出這一點?隻是薛瓚見石青沒有任何表示,卻有些失望。
枋頭軍與新義軍隔著營寨對峙半日,見新義軍沒有出寨迎戰的打算,他們沒有匆忙發起攻擊,而是緩緩向後退出三裏,隨後旁若無人地就地安營紮寨。
侗圖、孫霸等幾員校尉請求出兵騷擾,要給對手一個下馬威,挫挫對手的士氣。
“以靜製動!固守待變!這是事先定好的策略。沒有我的將令,誰都不許妄動。”石青很堅決地拒絕了手下們的請求,說完,他略微偏轉過頭,悵惘地望著西北,沉默不語。
王猛眼光一轉,順石青正對的方向看過去,那裏是隔黃河與白馬渡斜斜相對的汲縣。
王猛恍然明白,石青是在惦記麻秋,他大概在猜想麻秋是否接到傳訊?是否已派遣心腹前來會晤吧?王猛默算片刻,石青的內應回轉枋頭大約六天,正常情況下,口信早該傳給麻秋了,麻秋若是有意,派遣的人兩天前就該到了。難道。。。
王猛皺起了眉頭。他知道,石青並不擔心當麵的三萬枋頭軍,一萬一千新義軍背靠青、兗;據壘而守;對麵之敵若敢來啃,足以崩掉他們的大牙。石青擔心的是青、兗腹心,那裏太過空虛,雖有黃河天險隔擋,但是防線太長,七八千義務兵守得住嗎?眼見就要到春耕時分了,若讓枋頭軍突破進去,燒殺劫掠一番,損失可就大了。
“石帥————”
王猛神遊太虛,正在靜心思慮之時,一聲三分像破鑼,七分像呱噪,又似悲滄哭嚎,又似淒厲慘叫的叫喊驀然在身後響起,驚得他頓時從沉思中醒過來。
“不好!聽其聲音,定是哪裏出事了!”王猛聽音辨理,心念電閃間想到許多不測,短短一瞬,他已是冷汗淋漓,心慌慌六神無主。
就在這時,王猛眼光一閃,看見石青十分沉穩地轉過身,濃眉略微蹙起,帶著一絲不耐煩的樣子,衝自己身後不滿地斥道:“嚎什麽嚎?哭喪啊。。。”
王猛一愣,石帥不是反應遲鈍之人,為何能如此鎮定?他狐疑地轉過身向後看去;剛一轉身,眼前便撲來一團黑乎乎的影子,驚得他差點大叫起來。
“石帥——想死伍慈了。。。。”黑影在石青站立的土壘下嘎然止住,又撲通倒地,在通通通地叩頭聲中,那個嚇煞人的聲音再度響起。
這個伍慈也太誇張了。。。王猛瞅著地上叩頭如搗蒜的大馬猴有些哭笑不得,他舉袖擦了擦冷汗,就在這時,眼前一花,一位劍眉星目,氣宇軒昂的青年文士出現在麵前。
文士向石青一揖,不卑不亢地說道:“陳然奉令前來,見過石帥。”
王猛一悟,這兩人便是石青招來的新義軍軍帥府參讚陳然和伍慈啊。他瞅瞅陳然,再瞅瞅伍慈,兩下一對比,不由得露出一絲笑容。
石青客氣地招呼著陳然,隨後走下土壘,踢了伍慈一腳,徉怒道:“滾起來,看你那沒出息的樣。”
伍慈很幹脆地應了一聲,一臉笑容地爬起來,對於石青的斥責毫不在意。
“諸位各安其職,小心在意,不要讓敵軍鑽了空子。”石青對諸將吩咐一聲,隨後轉對王猛、陳然道:“景略兄、陳先生,我們回去說話。”
石青肅手相請兩人去中軍大帳,伍慈不用交待,已經顛了顛地緊緊跟在身後。
四人到大帳坐定,待親衛送上茶水退下後,伍慈搶在陳然前麵稟報道:“石帥。樂陵賈堅探報,祝阿東麵、黃河北岸出現枋頭軍精騎,數目約莫四五千,打得是蒲箐的旗號,目的暫時不明。”
“祝阿?”石青蹙眉回想了片刻,隨即向王猛問道:“景略兄,你看他們的目標是渡河進入泰山腹心還是尋機攻略樂陵?”
見石青如此作派,陳然、伍慈眼中精光一閃,都看向王猛。伍慈更是帶著明顯的敵意,鬥雞一般盯著王猛挑釁。
王猛恍若未覺,沉思著說道:“若說對手目標是樂陵,新義軍在樂陵隻有一城、一倉和一鹽場,隻要暫息鹽場作業,小心防守,五千精騎隻能望城興歎;實為不智。若說對手打算渡河南下,卻也難能;對手有五千戰馬累贅,怎麽可能瞞過新義軍的探查偷渡黃河?如此看來,,對方或許另有所圖。此外,令人憂慮的是,對方萬一成功偷渡黃河,五千精騎足以將青、兗鬧個天翻地覆,不可不早作提防。。。”
“。。。石帥。對付騎兵的隻能是騎兵。這五千敵騎,最好交給輕騎營應付。白馬渡依寨而守,輕騎營在此用處不大,就算有需要突擊反攻之時,權翼一部精騎已經足矣,你看。。。”
王猛詢問的目光落到石青身上,石青沉吟著尚未回答,伍慈撇撇嘴,怪模怪樣地走到王猛麵前,搶先替石青做了回答:“你這廝說了許多廢話,隻沒說明對方目標到底是何,怎能隨意調走輕騎營?”
王猛淡然瞟了伍慈一眼,沒有說話。石青卻是勃然大怒,猛一拍案,厲聲斥道:“伍行雲!汝好大膽!汝懂的什麽?膽敢在此胡言亂語?”
石青真的發怒,伍慈立即時了,畏畏縮縮地退下去。
石青狠狠盯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訓誡道:“兵者大事,不可不慎;汝以為是什麽?猜謎麽?猜中了,大獲全勝,一旦猜錯,就全軍覆滅嗎?汝以為料敵機先是什麽意思?是事先算準敵人每一步動作嗎?狗屁!那是不懂兵事之人,胡亂猜度的,汝若將此封為圭皋,必定誤人誤事,難堪大用。。。”
石青唇槍舌劍,不止不休,他有意趁這個機會教導伍慈、陳然一些兵事常識。
“。。。對敵之道,以正為主,以奇為輔;何為正?探明敵軍虛實短長,對敵軍未來可能作出的各種動向沒有遺漏地製定應對和補救措施,讓敵軍的攻擊難遂其願。這便是正,也是料敵機先。等待敵軍出錯,出奇勝之,這既是輔。正奇相間,就是用兵之道。兵事,不是隨隨便便一個餿主意就能打垮對手的。就算有,那也是運氣;真正的兵家從不會將勝敗寄托到運氣上。。。景略兄沒有武斷地認為對手肯定會如何,新義軍應該如何;他的部署建議針對的是敵軍精騎所有的可能動作。這才是真正的兵家!與景略兄相比,你伍行雲差的遠,以後好生學著些!”
石青疾言厲色地好一通訓斥,伍慈灰溜溜地一聲不吭,陳然目光灼灼,一直盯著王猛打量。以前,石青從來沒有如此推崇過他人。
石青這通火氣發的不是毫無緣由的。他深知王猛的才具,有心加以重用;奈何王猛加入新義軍時日太短,如司揚、伍慈等跟隨石青比較早的,未必膺服。王猛坐鎮東枋城的時候,丁析、崔宦私下就曾向石青表示,對王猛不放心,實際上他們是在暗示,他們不服王猛管轄。這是任何一個團體都存在的通病——論資排輩。
曆史上,苻堅超階拔擢王猛意欲重用,也引起很多大秦重臣不滿;為了提高王猛的威信,苻堅斬殺了宗室勳舊、氐人豪雄姑藏侯樊世,唯一的罪名就是對王猛無禮。自此以後,大秦舊臣再沒人敢排擠王猛。
石青自然不會效仿苻堅,他相信以王猛之才,時日一長,自然會得到其他人的尊重;不過正值大戰,關鍵時刻,他不希望內部出現爭鬥,所以借此機會,狠狠訓斥伍慈,以暗示陳然等新義軍老人,不得排擠王猛。
“本帥已任命景略兄為軍帥府長史,景略兄將負責組建白馬渡中軍行營,陳先生和伍行雲暫歸行營下轄,日後要好生協助景略兄打理行營事宜。”
說到這裏,石青嘎然而止,一言不發地看著伍慈、陳然。
陳然從容一笑,對石青微一頜首,隨後重新和王猛見禮。伍慈也訕訕地走過去,和王猛說話見禮。
石青滿意地點點頭,揚聲喚過帳外守候的諸葛羽,命他傳令侗圖,輕騎營整肅行裝,明日一早趕返曆城,協助司揚防守東阿至曆城河段。
王猛、陳然告辭而去,伍慈墜在後麵,走到帳口時,他回身對石青嬉笑道:“石帥。伍慈成親了,女人是石帥從鄴城弄回泰山的。謝謝石帥!”說著,他對石青鄭重一揖,這才嗬嗬笑著走了出去。
石青莞爾一笑。這家夥也太猴急了,華林苑的宮女才到泰山多久,他就成親了;不用說,這家夥鐵定以權謀私了。
伍慈前腳剛走,蘇忘後腳就登上門來。和一年前相比,蘇忘沒有了原有的‘豪爽’,招牌式的大笑不知甩到那旮旯裏去了,換之的是沉穩端肅和眉宇間不時掠過的陰狠。他風風火火地走進大帳,一邊匆匆行禮,一邊說道:“石帥。汲縣枋頭軍正在東渡淇河。”
“哦?是嗎?”石青並不很吃驚,汲縣的兩萬枋頭軍絕不會是擺設,早晚要動,石青需要知道的,是他們的意圖。
“走,看看去。”石青招呼蘇忘出了帳,走在通往水寨的路上,石青又問:“看清旗號沒?督帥是不是蒲雄?”
“是蒲雄!”
盡管是意料之中,可聽了蘇忘肯定的回答,石青還是有些抑鬱。
經過一段時間的擴張,枋頭氐人與其他地方勢力相比,仿佛是個巨無霸般。可在石青眼中,此時的枋頭,他真正看的上眼的人物隻有三個。一個是蒲洪,一個是雷弱兒,另一個就是蒲雄。除了這三人,就算是枋頭未來的當家人——蒲健,石青也沒放在心上。
蒲洪老了,精力有限,威脅會越來越低。雷弱兒被他收在身邊,生死操之於心,威脅可以忽略不計。目前石青唯一擔心的就是這個蒲雄。
蒲雄。當前枋頭最頂尖的人物,他沒有統率主力正麵攻擊白馬渡,也不是試圖突襲青兗腹地的枋頭精騎領軍人物;人畜無害、無聲無息地呆在汲縣,實在有些反常。如今,他終於動作了,隻是,他率兩萬人馬東渡淇河到底是何意圖?
石青站在水寨高高的望樓上,對岸以及不遠的淇河盡收眼底。
一兩百條船隻木筏,在淇河之上來回劃動,將枋頭軍渡過淇河。枋頭士卒登岸後,成隊成隊的來到白馬渡對麵,忙忙碌碌地安營紮寨,一副駐紮安頓的模樣。
蒲雄這是打算牽製新義軍側翼,配合蒲健正麵主攻?石青心中剛閃過這個念頭,旋即被他搖頭否定了。兩萬大軍,隔河相對,牽製配合?就算不懂兵之人也不會出此笨著,何況蒲雄。蒲雄如此做,必有深意。
“蘇忘大哥!衡水營要密切注意對岸動靜,晚上安排幾隻船,載兩隊陸戰營、天騎營的兄弟,偷渡對岸,想法摸清對手虛實。”石青下了望樓,吩咐蘇忘後,徑直去找王猛商議。
石青心事重重地出了水寨,不經意地一瞥,眼睛餘光感受到一個挺拔的身影。他下意識地看過去,隻見一個麵目俊朗的青年將軍靜靜地矗立在黃河岸邊,石青旋即認出,那位青年將軍是權翼。
權翼是唯一受到石青特殊關照的灄頭人。
灄頭軍被收編後,姚襄被拘押著,姚益、姚若、姚益生、王亮、尹刺成了新義軍客卿,既不帶兵、也不任事,成日裏無所事事,被新義軍好言好吃地供養著。薛瓚特殊一點,他已徹底叛出灄頭,投到新義軍麾下;石青給了一個軍司馬的職務,讓他帶著幾百灄頭士卒,編入親衛營。
權翼和這些人都不一樣;他仍然帶著一千多灄頭精騎;石青沒有收編,也沒有逼他投靠,仿佛以前的聯軍模樣相處著。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石青很欣賞這個人,曆史上這個人允文允武不說,難得的是,此人世事通明,長於實幹,竟是拿起什麽幹得什麽,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全才。石青希望他能夠自願投到新義軍麾下,而不是被勢所迫。
權翼專注地凝視著北方,沒有感受到石青關注的目光。
石青腳下一緩,隨即方向一轉,走過去招呼道:“子良兄。可是想家了?”
聽見石青的聲音,權翼轉過身,從容行了一禮,隨後平靜地說道:“適才見到黃河兩岸草木蔥蘢,權翼忽然憶起灄頭河穀春天時節的風光,忍不住有了些思鄉愁緒。讓石帥見笑了。”
“思鄉。。。思鄉。。。隻是何處才是真正的故鄉呢?”石青有些感喟地歎了一聲。
權翼一怔,猛然記起,他真正的故鄉應該在隴右,在略陽。隻是他在孩童時代,便跟隨家人,跟隨羌人部落輾轉至河東,再輾轉至灄頭;不知不覺間,他已忘記了隴山,忘記了略陽。
愁緒被石青一撩撥,越發地紛亂了;權翼悵惘地向西眺望,似乎想穿透千山萬水,看清隴山,看清略陽;可惜關山隔擋,極遠處天地蒼蒼茫茫連接一處,什麽都看不到;他閉上眼睛,試圖回憶那裏的山山水水,直到回想之際,他才恍然發現,記憶裏早沒了半點隴山的影子。
權翼越發地傷感了。由隴右想到灄頭,由灄頭想到此次兵敗,想到五萬子弟所剩無幾並且被他人裹挾,想到未來幾萬婦孺在亂世中該會怎樣地漂泊流離。。。想著想著,他不由悲從中來,兩行清淚無聲地流淌下來。
石青詫異地看著權翼。他沒想到,這個在沙場上舍生忘死,日常時平靜從容的男子會突然地傷心流淚。這等思鄉愁緒可真個濃烈。
“子良兄。有一句話說得很好:心之安處是故鄉!子良兄還請安心開懷,隻要親人平安,妻兒在側,合家上下康樂安鍵。何處不是故鄉呢?”石青溫和地說著,試圖勸慰傷心人。他不知道,權翼憂心的恰恰是妻兒家人的康樂安健。
“心之安處是故鄉。。。”權翼翻來覆去地咀嚼著,許久之後,他喃喃道:“心安!心安?如何心安?怎能心安?”
“和新義軍同仇敵愾,打退枋頭氐人之後,將家人妻兒接到樂陵來,新義軍會保護下轄的民眾。那時,子良兄就可心安了。”石青及時地表露出招攬之意。
權翼聞言,沒有任何欣然之色,蕭索地說道:“打退氐人再說吧,大戰將起,誰知道明天是否還能活著。”說完,他向石青行了一禮,徑直告退;也沒有擦一擦眼淚,仍由河風將其吹幹。
望著漸漸遠去的背影,石青搖頭歎息不已,蹙眉想了一陣之後,他派人喚來伍慈。就在河岸邊,對伍慈嘀嘀咕咕說了一陣。
“怎麽樣,能辦成嗎?”石青審視著伍慈。
伍慈一挺胸,傲然道:“多日不見,石帥忘了伍慈的手斷;不就是幾個喪家之犬嗎?石帥放心,包在伍慈身上,一個月內,定讓他們乖乖投到石帥麾下。”
石青沒好氣地踹了他一腳,笑罵道:“快去辦吧。你伍行雲也就能幹這些歪門邪道之事。”
趕走伍慈後,石青找到王猛,兩人一道上了水寨望樓。
對岸的枋頭軍已經全部渡過淇河,在夕陽的餘暉下忙忙碌碌地安營紮寨。王猛看了一陣,和石青一樣皺起了眉。“對方有詐。”他極其肯定地說。
“怎麽應對?”石青問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王猛懷疑對方在此大張旗鼓是虛,借機東下,偷渡黃河,斷我白馬渡後路是實,先前東去的五千精騎是為前部先驅。隻是。。。”
王猛眉頭蹙起老高,憂慮道:“不知他們會在何處渡河?新義軍後方人手不足,稍有分散,便會被這兩萬人強行渡過。若是那樣,可就。。。”
石青心頭一沉,王猛的分析和他一致,這也是他最為擔心的可能。
“來人!立即快馬趕往徐州東海郡,督請魏將軍連夜北上。就說石某將令,請他務必於明日黃昏之前,趕到東阿。否則,軍法無情!”石青沒下望樓,就大聲傳令。
魏統的五千精騎是他麾下目前唯一可以機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