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永和六年十一月十八。晚。
長安行宮大擺宴席,歡迎關中之主、征西大都督麻秋的姑爺石青。關中士人無不捧場,地方豪傑徐磋、白犢。。。高門郡望趙俱、賈玄碩。。。屠軍將領劉寧、串子。。。客軍將領諸葛攸、崔宦。。。關中降將杜鬱、孔秉。。。數百名各方豪傑高士與會,歡迎石青入關。
盛情之下,石青推脫不過,索性放開酒量,來往應酬,間或帶著王猛、諸葛攸等主動向麻秋和諸位來賓敬酒以賀。這頓接風宴直喝到三更時分,賓主盡歡,方才散去。
酒宴過後,麻秋意猶未盡,安排石青在行宮歇宿,以方便敘話。石青打發走諸葛攸、崔宦,隻招呼王猛隨行。
四個宮女掌著紗燈在前帶路,窩盔和一隊親衛侍衛遙遙跟隨。麻秋、石青並肩緩步,隨意地說著話,王猛落後一步,此時他的步履異常從容,先前的憂慮不翼而飛。
伴隨著石青進入長安,麻秋兩天來的試探也告結束。王猛前後一一對照,心中明鏡似的,麻秋的意圖已是一覽無餘。
麻秋是在與石青爭權,爭青兗與關中聯盟體的主導權。
關中與青兗是天然的、很難分拆開的聯盟。兩地如同兩顆彼此獨立的珠子,被麻姑這條線穿成一串。因為麻姑的關係,雙方雖然各自獨立,卻不可能完全拋開對方行事。如此一來,一根線上的兩隻螞蚱,就需要確定名分,分清主從關係了。
論輩分,論聲望,論地位,論資曆,麻秋都在石青之上。按說青兗、關中兩地應該以他為尊才是。
令麻秋尷尬的是,與新義軍聯手以來,夜襲西枋城的是新義軍,將他從蒲洪掌控中解脫出來的也是新義軍,把他送回秦涼並建議屠軍趁機奪取關中的還是新義軍。。。從聽說石青開始,麻秋都是在這個名字的主導下、幫助下一步步向前,直至奪取關中。
這種以新義軍和石青為主導、屠軍和麻秋追隨其後的事實讓麻秋十分不甘,特別是在奪取關中、屠軍勢力大增之後;他迫切希望改變現狀,確立以自己為主導的新雙方關係。
麻秋之所以如此想,自然有自己的道理。他認為自己隻有麻姑一個女兒,自己創下的基業必將留給麻姑和石青。石青的日子還長,日後可以得到一切,當前就應該讓一讓,以他為尊才是。
想歸想,麻秋卻無法預料結果。因為他不是很了解石青。一聽說石青即將入關,他認為這是了解和試探對方的好機會,隨即著手弄出來一連串的事。
麻秋不知道石青與冉閔之間生出裂隙,他感覺石青對大魏頗為忠心;是以,他第一步試探的就是石青在大魏和嶽丈之間的可能選擇,於是有了魏關之上石寧的一番言語。讓他高興的是,石青沒有堅持大魏鎮南將軍和新義軍軍帥的身份,以姑爺的身份入了關。
麻秋希望石青主動謙讓,他不想把事情做絕。一來石青對他有恩,而且新義軍很不錯,是一大助力;二來因為獨生愛女的關係,關中沒法完全撇開青兗。所以,他要試試石青的脾性,對方若是識大體,能忍耐,他便進一步提出要求;對方若一怒之下回返青兗,他自會想法和好。大不了以後屠軍和新義軍保持距離,自己關上門在關中稱王稱霸,老了再把基業送給女兒女婿就是了。鑒於此,便有了第二步試探,函穀關前氐酋毛受的無禮挑釁。
所幸石青頗識大體,沒有一怒回返青兗。麻秋對石青主動謙讓的期待因此增添了不少信心。
愛屋及烏,父母對子女往往如此。因為女兒的緣故,麻秋真心把石青當作家人子侄,但他不知道石青是否同樣如此,也將他視作家人。
第三步試探可謂父親式的狡黠。
新義軍親衛騎戰馬腹瀉之時,麻秋比石青更為緊張,他迫切地想知道,石青是否敢在沒有護衛的情況下進長安。如果敢來,說明石青把自己當家人般信任。若是不敢來,麻秋將會非常失望、非常傷心,因為石青對他這個準嶽丈有戒心。這不是一家人應有的表現。
石青沒有令麻秋失望,帶了一個無拳無勇的文士,坦然來到長安。
得報之後麻秋欣喜若狂,他認為摸清了石青的性情,可以爭取對方的謙讓了,於是組織了一個盛大的歡迎姑爺儀式。見麵之後,他很自然地在石青麵前擺出了尊者的架子;同時借機展示關中兵威和遠超青、兗的厚實積蓄,以此誘惑石青:這些尊榮以後會是你的,隻要你眼下能謙讓幾分。
麻秋為此下了很大心思,一番試探虛虛實實,利誘威逼無所不用,他請趙俱出麵,給石青描繪了一個稱王的誘人前景,提出入贅之議,卻是漫天要價,以便石青就地還錢。
石青無疑配合的很好,至始至終都順著麻秋的心意行事。讓麻秋誌得意滿的同時,也讓王猛佩服的五體投地。
石帥心思當真清明,早將雙方關係看得通透,早就摸準了麻帥的心思,這番以退為進,著實妙不可言。麻帥啊。你和石帥動心思,可是自討苦吃哦。
王猛搖頭晃腦地跟在兩人身後,想到得意處,瞥了眼麻秋拿捏的身架,忍不住暗自偷笑。
事實上,王猛高看石青了。進長安之前,石青並沒有吃透麻秋的心思。之所以不顧一切地來到長安,主要是因為石青舍不得放棄關中的助力。
於石青而言,當前首要之事莫過於抵抗鮮卑人的入侵;這無疑十分地艱巨、艱難,其間的困難,在石青心目中不下於後世的八年抗戰。為此他可以不計較冉遇三番四次的暗算,竭力穩住豫州;又怎會輕易與麻秋翻臉?怎會不敢進長安?
另外,即便沒有麻姑的關係,即便不顧惜新義軍的恩義,石青認為,麻秋也沒理由對自己拔刀相向;無論是殺或是軟禁自己,關中尚未穩定的麻秋都無力接管青、兗兩州以及新義軍;麻秋不蠢,怎會做這種沒有益處、害處無窮之事?
理順這些之後,石青才敢冒險到長安來。結果證明,他來對了。
王猛亦步亦趨,跟著麻秋、石青邁過一道門戶,來到一個大庭院。庭院四周很是空曠,隻中央突兀地聳立著一座精美絕倫的四方殿。
“雲重。趁眼下無事,你和麻姑的婚事該辦得了。”
進了院子後,麻秋提到了婚事,王猛一聽,耳朵頓時支楞起來,凝神細聽石青的答複。
“嶽丈大人。眼下並非無事啊,新義軍即將有大動作呢。”趁著酒意,石青提前將嶽丈喊出口,喊得順暢流利,親熱親近。
“大動作?”麻秋腳下一頓,詫異地看著石青。稍傾,以命令的口吻問道:“到底是何事?”
石青沒有即刻回答,轉頭看了看四周。
窩盔帶著親衛正自散開,在庭院四周布樁護衛;四名宮女推開殿門,將紗燈懸掛在殿門掛鉤之上,隨後碎步進殿,點香燃燭忙活起來。
石青回頭道:“景略兄。石某欲與嶽丈暢論天下形勢,少不得你這個智囊參讚補遺。一起進來吧。”
王猛心底竊笑,臉上卻是一片肅然,躬身稱是。
石青轉對麻秋,道:“此事說來話長,請嶽丈安生坐定,聽小婿細細回稟。”
“嗯,好。我等進去敘話。”麻秋很滿意石青用的是‘回稟’字眼,帶兩人進殿分主次坐定,等宮女奉上茶水,揮手將她們打發下去之後,他的目光立時盯在石青身上。
石青看起來十分清醒,沒有一點酒意。他平靜地迎著麻秋的目光問道:“嶽丈打算稱王?”
“嗬嗬。。。不錯。”麻秋愜意一笑,稱王的主意一半出於他自己的念想,一半是為了吸引石青,世間有誰不願成王或者王位繼承者呢?
不出麻秋所料,聽到肯定的答複後,石青的眼睛立時亮了。激動地問道:“恭喜嶽丈。嶽丈可曾準備齊備?有用得著小婿之處嗎?”
麻秋哈哈大笑。“雲重真乃佳婿。哈哈哈——實不相瞞,吾雖有心稱王,卻知此事不易,隻和趙俱、王擢私下議了議,沒有公示於眾。雲重及時到來,正可幫吾參詳一二。”
說到這裏,麻秋笑容一收,肅然道:“以雲重之見,吾當稱王抑或是稱帝?”感受到石青的熱衷和支持,麻秋的自信再度膨脹,目光瞄上了帝位。
“稱帝?!”石青驚呼一聲,雙目灼然生光,豔羨之色畢露無遺。吸氣搓歎了一陣,石青思忖著說道:“若能直接稱帝自然最好不過,隻是。。。”
麻秋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石青。這個女婿很是不凡,大名鼎鼎、冠絕一時的蒲洪、姚弋仲,一個被他擊敗,一個投到他手下,他說的話必有道理。
石青目光回轉,和麻秋眼神一對,憂心忡忡地說道:“稱帝太遭人妒。隻怕今日稱帝,明日便會受到四麵夾攻,大晉司馬勳、西涼張重華、大魏朝廷、甚至襄國石祗都不會坐視不顧啊。。。”
石青的話語擊中了麻秋的軟肋。
屠軍以前不是天下最精銳的雄師,現今由擄掠青壯湊起來的更不是。論戰力不僅不如悍民軍,甚至不如西涼軍和大晉軍,之所以能奪得關中,有關中無主的原因,有先發製人的優勢,有屠軍以往的凶名倚仗,還有大雪的幫助。。。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以及運氣,這才取得了勝利。
即便如此,這個勝利勝得也並非十分徹底,屠軍依舊沒能剿平杜洪、張琚。有這兩人在周至、眉縣,關中等於敞開了一扇門戶;明春之後,司馬勳可以隨時入關,那時鹿死誰手,還未一定。最令麻秋擔心的還是西涼謝艾,他若率軍東渡黃河,麻秋甚至沒信心保住秦、涼二州。
“唉——不錯。稱帝太遭人妒,隻能稱王了。”麻秋黯然歎氣。他倒是明白人,一說就懂。
石青暗暗得意,身在曆史迷局中的人都有對未知的煩惱,他卻沒有。他知道,那些所謂的威脅根本不會出現。
這時候,大晉內部為防止桓溫坐大,打死也不同意北伐;謝艾在西涼遭妒,自身難保;杜洪、張琚即將內訌,不久會自行消亡;襄國石祗和他的朝廷都沒幾天壽命了;就算是冉閔,也正疲於應付襄國和鮮卑人而無暇西顧。麻秋若在關中稱帝,倒真能坐幾年安穩龍椅。
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石青是不會告訴麻秋的。他不僅不願意麻秋稱帝,還不願意麻秋稱王。對他來說,任何讓冉閔分心旁顧之事,能避免一定避免。
聽到麻秋的歎息,石青一笑,道:“嶽丈大人勿須沮喪。稱帝雖然艱難,卻並非不可為之事。以小婿之見,與其投身他人,乞求封王,不如直接稱帝的好。”
“啊!”麻秋被石青左一下右一下弄糊塗了,隻能鼓愣起雙眼聽石青解釋。
石青淳淳道:“嶽丈若是稱王,需向鄴城或者襄國或者建康求封。三者中向襄國求封最為容易,必定一求就準,隻是襄國正被大魏攻打,嶽丈的求封文書也許尚未抵達,石祗就已灰飛,這樣的王位未免太過玩笑,嶽丈一世英雄,豈能受此誥封?”
麻秋頜首讚許。
“如此就隻能向建康和鄴城求封了。鄴城冉閔曾經封過一個人為王,那就是齊王李農;前車之轍未遠,嶽丈敢向鄴城求封嗎?石青以為嶽丈寧可向建康求封也不會向鄴城低頭。”
麻秋點點頭,他確實沒準備向大魏求封。原因不僅有李農的因素,更重要的是他不服冉閔這個後輩。
“大晉乃天下正溯,向建康求封理所當然。隻是嶽丈得到大晉誥封之後,準備如何對待杜洪和張琚呢?攻打?他們依然降晉,攻打等於造反叛逆;不攻?任由他們待在周至、眉縣,關中的安全如何得保?可以說,嶽丈若是向大晉求封,等於自縛手腳,再難有作為。”
麻秋連聲歎氣。石青所言,他都有想過,一直為此發愁,此際被鉤起心事,越發地煩惱了。
“嶽丈英雄了得,稱個王卻有這許多麻煩。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大幹一番,稱帝得了。”石青一拍矮幾,語音激昂,擲地有聲。
麻秋一震,殷勤地注視著石青。“可是。。。雲重。這個。。。”一時間,訥訥不知如何言語。
石青口氣一變,對麻秋說道:“隻是。。。稱帝之事幹係重大,既需謹慎,還需擇時待機。萬萬不可操之過急;以小婿之見,嶽丈當穩固根本,壯大實力,先打出一片大大的天下來再說。”
“打出一片天下!”麻秋倒吸口涼氣,忍不住問道:“雲重。吾當如何才能打出一片天下?”
石青微微一笑,指著王猛道:“嶽丈,這是新義軍軍帥府長史王猛王景略先生。景略先生乃不世出之奇才。小婿過去所得,全賴景略先生代為謀劃參讚。我等不妨聽聽景略先生如何說。”
“哦?是嗎?”麻秋好名,平時極為看重名士,聽石青介紹罷,立即改顏相向。衝王猛緩緩點頭示意,謙和地說道:“原來是王景略先生,麻某愚鈍,請先生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