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將幽州南下冀州的路線粗略地分做東、中、西三路的話,清梁就是中路上的樞紐。清梁份屬河間郡,乃冀州最靠北的縣份之一,位於幽、冀兩州交界處中心。幽、冀之間的來往交通大多經由此地。
半年多前,燕王慕容俊兵發魯口,在清梁受到鄧恒麾下猛將鹿勃早的突襲,險些功虧一簣。此戰過後,慕容俊回返薊城,命令大燕軍先鋒悅綰率三萬精騎在此駐紮,以為大燕軍南下的前突部。
公正地說,大燕軍若是南下,從中路清梁攻伐冀州並非一個很好的選擇。
清梁東南是幽州鄧恒七八萬大軍盤踞的魯口(今河北饒陽),西南是襄國石祗治下的中山國(今河北定州市一帶),正南麵對著冀州方向的石琨。若由此南下,大燕軍勢必像楔子一般,直插冀州腹心;這個楔子釘的愈深,來自四麵八方的威脅也就愈大。
與這種冒險的中路突進相比,無論是從東路的渤海郡或是從西路的中山國南下都要來得安穩、容易許多。大燕軍卻一反常態,在東、西兩路收縮固守,隻將機動兵力集中到了清梁。
個中原因張舉曾和不少人探討過,很多人認為,這是大燕國對襄國表示友好的姿態。以此證明,大燕軍馬無意南下,隻打算清剿清梁東南方向——魯口的鄧恒。
張舉不會如此天真。
大燕軍確實擺明了不願南下的勢態,但是,他們這般做的目的不是為了清剿魯口鄧恒,而是為了讓襄國沒有後顧之憂地和冉閔拚殺,以便收拾殘局時更為便利一些。一旦認識到這一點,張舉便有意將大燕軍盡早拖入襄國之戰的漩渦。他不願意讓大燕國來做最後的漁翁。
經常山郡向東,張舉先往冀州走了一趟,與汝陰王石琨深談一番後,這才折轉北上。
大晉永和七年二月初二。張舉來到清梁。
距離清梁城尚有數十裏,鮮卑遊騎的身影便開始在四周出沒;張舉指令江屠前去接觸,報出大趙特使和南和張氏的身份,並請見大燕軍前鋒禦難將軍悅綰。遊騎這才離去。等來到清梁城外,看到一個年青精明的白胡將領率隊候在城下。張舉知道,那應該就是悅綰。
悅綰大約二十七八歲,作為非慕容氏鮮卑人,在這個年齡能率軍獨當一麵,可謂深得慕容俊、慕容恪看重了,其才情勇智自然不差。
見到張舉,悅綰在戰馬上一揖手,不卑不亢地招呼道:“大燕國悅綰見過張太尉,太尉遠來辛苦,請入城歇馬敘話——”
“承蒙盛情,不勝感激。打擾了”張舉在戰馬上揖手還禮,從容入城。
清梁是個縣城,平時也就一兩萬人,三萬鮮卑精騎一來,連人帶馬將這個小城塞得鼓鼓囊囊,鮮卑人、扶餘人、高句麗人、塞外漢人。。。一夥夥一隊隊來來去去,擁擠之中又有幾分熱鬧氣象。
張舉穿梭其中,看著這一張張陌生的麵孔越來越惱怒,主人的覺悟越來越強烈:這些‘外人’真把中原當作自己的家了!哼——
“太尉!請——”
悅綰打斷了張舉的思緒,原來他們已到了清梁縣衙——悅綰臨時的中軍駐地。張舉強自壓下心頭忿怒,翻身下馬,進了縣衙,在悅綰的引領下來到一個大堂坐定。
“悅將軍。張某此行乃奉我主趙王之命,意欲北上拜見燕王,並有要事相商,不知燕王是在薊城或是龍城?”張舉就座以後,開門見山地敞開話題。
“趙王?”悅綰有些不解。
“我主已去皇帝尊號。是以。。。。。。”
悅綰不宜察覺地笑了一下,道:“不瞞張太尉說,燕王刻下既不在龍城,也不在薊城,就在清梁。”
“什麽——”張舉霍然站起,正旦日才過去多久,慕容俊怎麽就會在清梁,難道他沒有回龍城祭祀?
悅綰似乎知道張舉的疑惑,饒有意味地笑著說出了答案:“元日在龍城祭祀罷曆代先王,燕王便即冒著風雪啟程南下,昨日剛剛到得清梁。張太尉與燕王可謂有緣啊。”
有緣?慕容俊,原來你也知道著急,匆忙南下隻怕是擔心錯過漁翁之利,白白便宜了冉閔吧。
張舉暗自冷笑,對誘使鮮卑大軍南下已經胸有成竹。
正在這時,外麵突然響起一聲佛號。“彌勒佛。張太尉何以來得如此之遲?”
堂前猛地一暗,兩個人影隨之出現在門前。來得兩人背對著光,麵容顯得模糊不清,然而,不需要細細辨認,張舉已從聲音聽出其中一人是誰。
“佛圖空!”
張舉驚呼一聲,雙眼一咪盯住那個高大肥胖的身軀厲聲質問:“汝怎會在此!”
鄴城銅像澆鑄失敗之後,佛圖空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再沒有任何蹤影。張舉以為他逃回了西域或者是被哪一股流民盜匪給害了,並一直暗暗可惜,沒想到此時竟在這裏出現。
眼前一亮,佛圖空和同伴進入大堂,日光再次湧進來,驅散了陰影,灑在佛圖空笑容可掬的肥臉之上,張舉心頭一暗,感覺堂上的陰暗一瞬間都移到了自己體內。
“哈哈哈。彌勒佛。貧僧原本就該在此,亦一直在此。。。”
佛圖空一揖手,大笑道:“我佛有萬千化身,張太尉以往乃是受幻象所惑了。”
原本就該在此!一直在此!
聽到這裏,張舉心中一片雪亮。自己和老蒲洪看錯了,佛圖空早就倒向了慕容鮮卑。兩人試圖利用佛圖空在信徒中的影響,以對抗冉閔;佛圖空反過來利用他們禍亂中原,為鮮卑慕容南下鋪平道路。
想明白這些,張舉霍然一凜,大冷的天,他卻感到身上毛炸炸的,瞬間冒出了一層透汗。鮮卑慕容眼光之長遠,布局之早,當真可驚可怖。石虎死後,中原亂成一團,無論是冉閔、自己,或是蒲洪、姚弋仲、石祗,都是這團亂局中的棋子,身不由己,懵懵懂懂,難以清晰地認清大勢。鮮卑慕容和大晉得以置身於棋局之外,卻是洞若觀火。隻是大晉朝廷昏庸無能,既無落子之力,也無布局之智。如此一來,隻能便宜了鮮卑慕容,天下隻有這一家能夠下好這盤大棋。
“張太尉。來,貧僧為你介紹——”佛圖空不知道轉眼間張舉已經轉了無數念頭,他收起嬉笑,肅手指著身邊之人莊重地道:“這是燕王四弟,大燕輔國將軍慕容玄恭。”
慕容恪!!!
張舉又是一震。
在大趙,慕容恪的名頭遠比慕容俊響亮得多,大趙朝廷自石虎以下,很少有人沒吃過慕容恪的苦頭。棘城之戰、密雲之戰,慕容恪不僅將揚名天下的石虎、蒲洪、麻秋等凶神殺得狼狽逃竄,並以此威名奠定了大燕國的根基,大趙自此不敢對北方再動刀兵。其後他滅宇文鮮卑,平扶餘、掃高句麗,敗新羅。。。每一次勝績傳來,大趙朝廷就要震動一次,以至於石虎不得不改變方略,對大燕國專攻為守,在幽州屯積下重兵,時刻防範慕容氏南下。
對這一切,張舉知之甚清,對慕容恪之名可謂如雷貫耳。可當慕容恪真正站在他麵前時,他竟然一直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佛圖空開口引見。。。。。。
很清秀的年青人,年青得讓張舉有些妒忌;清秀得有了兩分柔美,極易讓人產生靦腆的感覺;合著安靜沉默的姿態,整個人就像幽穀中的蘭草;遺世獨立,深沉內斂,不帶一點浮華,沒有一絲驚豔,一點也不引人注目。。。。。。
“張太尉。”慕容恪笑了笑。
張舉悚然清醒,意識到失禮之後,他惱怒地收回目光,將南和張氏家主的架子端了出來,淡然一揖道:“原來汝就是大燕輔國將軍,幸會幸會。”話音未落,張舉就感到悅綰的目光刀子一樣刺在自己背上。
慕容恪卻未在意,還了一揖,隨即一伸手道:“太尉一路辛苦,請坐下說話。”
明知自己有求於人,處在下風,但南和張氏的聲名卻不容張舉謙卑,遇到佛圖空時的挫敗感刺激的他越發在意身份了,以至於對慕容恪的謙和半點也不領情。
“吾受我主重托,辛苦一些倒也無妨。”張舉不客氣地坐了下來,口氣一變,直言道:“我主命吾前來拜見燕王,有要事相商,不知燕王。。。。。。”
悅綰看向張舉的目光越來越不善,佛圖空哈哈大笑,打趣道:“多日不見,張太尉風采依舊還是這般犀利。哈哈。。。。。。”
慕容恪徑直在首位坐下,似乎沒有聽出張舉話中蔑視之意,和聲道:“張太尉稍安勿躁,國事繁重,王兄一力擔之,難得閑暇。是以命慕容恪前來見見太尉,一探究竟。張太尉有何要事,可先說與慕容恪知道,若是慕容恪不能作主,自會回稟王兄,請王兄決斷。”
話說到這裏,張舉也不再廢話,掏出石祗分別寫給燕王和冉閔的書信,放在案上,直接道:“張舉奉我主趙王之命前來,卻是開門揖盜,敦請大燕軍南下的。。。。。。”
悅綰過來取了書信,呈給慕容恪。慕容恪看後,又轉給佛圖空;兩人看罷,相視一笑,慕容恪道:“大燕、大趙既為兄弟之邦,襄國有難,大燕自是義不容辭。張太尉此行不虛乎。”
張舉暗自冷笑一陣,再看不下鮮卑人得意的笑臉,霍然起身,道:“既然如此,張某這就回轉襄國,向我主稟報佳音。告辭了——”
張舉轉身之際,突聽身後響起一聲佛號。
“彌勒佛——”
佛圖空大笑道:“太尉既來之則安之,還要到哪裏去。。。。。。”
張舉心中一寒,接著聽見慕容恪柔聲說道:“太尉不是要見慕容恪王兄嗎?且請在此少留一段時日,待王兄閑暇下來,即便召見。”
張舉緩緩轉身,眼光在慕容恪、佛圖空、悅綰三人身上掃過。過了良久,他嘿然一笑道:“既然諸位如此殷情留客,張某再卻就是不恭了。也罷,張某就暫留幾日,等候燕王召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