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因果循環

魏軍入駐的第一個晚上,襄國城的日常運轉處於停滯狀態,除了士卒兵丁或匆忙或沉重的腳步聲,這個城池其他的活動完全停頓了,無論是高門世族或是平民百姓一個個都待在自家屋內,等著接受命運的裁決。裁決的方式有死亡斬殺、有囚禁拘押,當然最多的一部分因為卑微還是會被忽視的。

與襄國其他地方的血腥紛擾不同,下半夜後,皇城裏靜謐一片。戰場清理的差不多了,魏軍將士或新近降兵各有任務,紛紛退出了皇城。石青隨便找了個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宮殿角落裏坐下,抱著蠍尾槍早早睡了;襄國的奪取,標誌著一個階段的結束,也標誌著一個新的階段的開始。他需要養精蓄銳,以便應對新的更艱難的挑戰。

三月初八。辰末時分,邯鄲的三千魏軍步卒開進襄國,領軍將官找到皇城,打算請示石青麾下人馬行至。何三娃問明來意後,讓對方稍等,然後腳步輕抬,無聲無息地溜進宮殿,想看看石青是否醒來。

殿角鼾聲輕輕響起,石青睡的似乎正熟,何三娃不敢打擾,躡手躡腳地向外退。退到殿口的時候,輕微的鼾聲忽地止住,石青的聲音緊跟著響起:“三娃子。有事?”

“石帥怎麽醒了?再睡一會吧。”何三娃隨口問了一句,重新進入殿內。

石青一邊揉捏著發麻的肌肉,一邊沒好氣地回道:“戰場經曆多的,最見不得鬼鬼祟祟。三娃子連這點都不懂麽?汝若好好進來,就算聲音大點,也不會吵醒本帥。偏要做這等小心模樣,本帥就算想不警醒都難能。”

何三娃不好意思地憨笑兩聲。危險臨近之時,曆經沙場的戰士都有一種預感的本能,睡夢中同樣如此。何三娃知道,石青之所以醒來,就是因為自己躡手躡腳的行為讓對方本能地感覺到不適和危險。

“昨夜王寧將軍的差事辦得如何?嗯,還有什麽事一起說吧。”石青緩緩站起身,慢慢地伸展著僵硬的四肢隨意地問著。

何三娃身子一正,肅然答道:“稟報石帥。昨夜屬下跟隨王寧將軍緝拿十三名胡人酋長,六十五位胡人督帥,連其家小族人,共有四千六百九十三人,並與午夜時分,一體格殺!另外,淩晨時分,王朗將軍將一百八十七戶石趙官宦人家計七百三十五名成年男丁盡皆押至皇城廣場拘管,以方便石帥處置。辰末時分,邯鄲三千守軍抵達襄國,此時正在皇城外恭候石帥調度遣用。今日辰時,祖將軍、權翼將軍前來繳令,言道按石帥囑托,將降兵中的兩千一百一十五名胡人士卒清理殆盡。。。。。。”

石青靜靜地聽著,何三娃口中吐出的一個個血淋淋的數字沒讓他有半點動容。亂世用重典、先威然後才有信、才有德。。。石青篤信這些道理,至於仁者無敵、施恩布德、以德服人諸般種種,石青認為那是讀書人忽悠君王的經典言論,看似很有道理,其實隻能在特定條件下施行才有用,不能放之四海皆準,同樣也不適合眼下的形勢。

襄國是個大泥潭,人心各異,勢力紛雜;石青沒有時間慢慢鋝順,不想陷進去的話,就隻能使用最激烈的手段去棄濁揚清,迅速有效地將泥潭整治為一汪清泉。

“走吧,出去看看。”

何三娃回報完畢,石青應了一聲,一邊抬步向外走一邊去解背上的幹糧袋。幹糧袋解下之後,石青發覺袋中空空如也,便把口袋揣進腰間,伸手去摸腰間水囊,口中道:“三娃子。有吃的沒?弄點來。”

何三娃不待吩咐,早從懷中掏出一個窩盔,遞給石青,絮絮道:“隨王朗將軍反正的前石趙官宦人家連夜做了不少窩盔送到軍中,說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呢。。。”

石青嗬嗬一笑,接過窩盔狠狠咬了一口,揚聲道:“有時候就是需要涇渭分明,什麽和光同塵,清水池塘不養魚,純屬瞎扯淡,欺蒙老百姓玩呢。”話聲中,他大步出了宮殿。

暮春的驕陽火將辣辣的光線灑下大地,將皇城廣場上的士兵曬得臉色黑紅,汗水從額頭起不停地向下淌,被士兵圍住的人卻沒有燥熱的感受。七八百保養極好的老老少少顯露出從未有過的驚惶恐懼,不安地四下打量,沒有人顧得在意日頭的熱度。對他們來說,石青這個名字帶來的寒意比嚴冬時節更為森冷。

石青——這不僅是個與勝利常相伴的名字,還是個能帶來無情殺戮的名字。如果說血洗陳留孫家塢,滅絕鮮卑段氏這些事情還不能給他人以深切的感受,那麽昨夜血淋淋的襄國足以提醒廣場中的諸人,他們麵對的將是一個怎樣殘忍的惡魔。

就在每個人心寒如冰,驚懼慌亂之時,石青來了。安排了邯鄲守軍之後,石青第一時間趕到廣場,處置這些“要犯”也是他當前最緊要之事。

廣場上嗡地這一陣響,氣氛有了些活躍,或立或蹲的重犯們忍不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目光或直或斜,一起向被一眾親衛擁簇著的年輕將軍注目。

王朗匆匆迎上去躬身作禮。石青擺了擺手,盯著王朗熬得腥紅的眼珠和聲說道:“王將軍。辛苦了。”

王朗振了振身子,回道:“謝石帥掛念。王朗打熬得住。”

“好!石某記下了。”衝王朗寬慰地點點頭,石青止住跟隨的親衛,手綽長槍,單身一人向重犯群走過去。

重犯群倏地一靜,正對石青行進方向的重犯不等對方臨近,就不由自主地閃出了一道寬闊的縫隙,包含著各種思想的目光越發濃烈地凝聚到石青身上。

“嗵嗵嗵——”腳步沉重有力,石青緩緩踱進重犯群。他四麵環視著,目光平淡無波,沒有停留,沒有和任何重犯的視線對撞,似乎眼中是一片荒野,沒有任何人存在。

行到重犯群中間,石青停下身子,蠍尾槍在大青石鋪就的廣場地麵上重重一墩,“當——”地一聲發出清脆的鳴響。重犯群仿佛成了一個整體,微波蕩漾般齊齊一顫。

石青輕蔑地望了望左右,忽然問道:“汝等可知某是何人?”

重犯群有了些響動,隨後有幾個少年稚嫩的聲音相繼響起來。

“你是新義軍石帥。。。”

“你是大魏鎮南將軍,哦,還是大魏前皇帝指定的。。。”

石青默然靜聽,待回答聲漸漸熄下去之時,他聲音一抬,爆喝道:“答非所問!全錯!於汝等而言,石某的身份隻有一個,那就是——敵人!石某是汝等之敵!汝等亦是石某之敵!”

廣場上再次一靜,重犯們呆滯地望著石青,對他給予的答案除了失望還有害怕。

蠍尾槍忽地一抬,指著王朗和魏軍士卒,石青揚聲說道:“對於這些袍澤兄弟朋友部眾,石某從不吝於前程富貴榮譽聲名;對於敵人——石某亦從不吝以最嚴厲的手段給予打擊懲罰,臨戰之際,石某長槍刺出之時從不會有半點遲疑,這是敵人應得的結果,你們都該有失敗後接受無情懲處的覺悟。。。”

廣場上靜寂無聲,唯有石青的聲音在回蕩,這聲音越來越冷漠,語氣越來越是冰寒,直讓一群重犯膽戰心驚。

“。。。有許多人以為自己係出名門,以為自己高高在上,以為擁有選擇的能力,改弦易轍便會受到原諒甚至安撫慰問。石某清楚地告訴這些人:少做他娘*的清秋大夢!你以為你身份高貴,誰都會給你麵子?石某偏偏不給,你就是站到了雲端之上,石某也要把你扯下來,摔倒地上再狠狠踏上兩腳,讓你萬劫不複,好生品嚐為敵應付出的代價,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騰出來讓自家兄弟坐上去!”

“咚”地一聲悶響,重犯中有人氣厥過去,一頭栽倒在地。

石青閃眼看去,認出昏倒之人乃是石趙太宰趙庶。趙家是北地高門大姓,趙庶乃石趙幾朝元老,聲譽威望當真不小。他這一栽倒,不僅趙氏子弟嚎哭著圍上去侍候,左近人等不由自主地上去詢問查看;森嚴肅殺的廣場因此騷動起來。

石青一皺眉,驀然厲喝:“幹什麽!嚎什麽嚎,找死是吧——”

重犯恍悟到眼下的處境,躲瘟神般紛紛從趙庶身邊逃離,隻十幾位趙氏子弟依舊圍著趙庶哭哭泣泣,其中還有兩個膽壯的年青人昂首瞪向石青,咬牙切齒忿忿不已。

“來人!把趙庶一家老小給石某就地剁了——”

石青冷冷下令,隨即譏屑地衝兩位年青趙氏子弟說道:“真的有人不識好歹,至今還不明白,命運早給他們安排下公正的結果——身死族滅,他們不知道,能站在這裏受訓,是因為石某的恩賜。”

衣甲鏗鏘作響,一隊執槍綽刀的士卒開進來,凶狠地向趙氏一家衝過去。趙氏子弟紛紛發出驚慌的大叫,四周重犯麵色煞白簌簌發抖,仆傭被遣散,家產被沒收,子弟被拘押的委屈憤恨在這一刻通通化作烏有,心中想的隻是如何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饒命——石帥饒命啊——”昏厥過去的趙庶不知怎地忽然醒了過來,在越來越近的士卒壓力下,他甚至來不及站起,一骨碌翻過身便向石青爬來,口中大聲求饒。“石帥。老朽降了,請饒了老朽一家老小啊。。。。。。”

趙庶涕淚縱橫,哭聲淒慘無比,大多數人聞聽後忍不住側過身不忍相看。

石青毫不在意地盯著趙庶,哧地一笑,冷聲道:“趙庶!汝說什麽?投降麽?哼——看來汝還沒認清自己的處境,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也太重了,以為說句投降便萬事俱休。告訴你!即便汝想投降,還需看石某是否有心情受降呢。”

士卒越來越近,槍尖即將觸碰到趙氏子弟身上。趙庶慌得眼淚也顧不得流了,連連叩首告饒道:“石帥開恩,允許老朽投降吧,自此以後,趙氏滿門定當忠心耿耿追隨石帥,以將功贖罪。”

石青揮手示意士卒暫且住手,隨即陰沉地打量著趙庶,心中來回權衡。

石青原本有意找一兩戶觸黴頭的予以當場斬殺,以便震駭立威。而趙庶一家正是最為合適的對象。之所以如此說,一是因為趙氏一門聲望之大,誅之足以起到震駭他人的目的;二是石青對趙庶非常討厭,討厭程度足可以與張舉相提並論,這兩人門第地位相差不多,對冉閔的敵視也相差不多,給大魏帶來的傷害、在北地漢人分裂中所起的作用,這兩人同樣是不分伯仲。

石青真的很想誅殺趙氏一門,以之作為上天的報複。然後,他畢竟不是天生狠毒之人,趙庶六十多歲,已是滿頭白發的老人,此時一把鼻涕一把淚可憐兮兮地求饒,讓他真的難以下手。

罷了,看在漢人份上,給他一個機會吧。石青暗歎一聲,徹底熄了殺雞駭猴的心思。揮手喝退士卒之後,他聲音一抬,揚聲說道:“汝等皆為俘虜!眼下沒有投降的資格。若想投入石某麾下,需要用鮮血來換,用汗水來換。自此時起,汝等休要妄想以前的富貴聲名,那些東西已成石某麾下兄弟獨享之物。當然,石某並非將上進之門完全堵死,隻是,汝等若想求取前程榮譽,需從最低層憑借功勞、憑借自己的本事慢慢向上爬。拿得動刀槍的,投到軍中從最低的槍兵做起,上戰場拚命廝殺;握得住筆管的,到各府衙、各鄉學做書記、做教授也無不可。這是最後的機會,諸位若是不珍惜,不戮力,那就安生去做平民百姓,耕田種地,交糧納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