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在同泰寺士子麵前還能保持著從容,一離開同泰寺,他急得差點跳起來,率領護衛火急火燎地從大通門進入建康,準備向會稽王探問個究竟。
他來到建康已兩月有餘,雖然和中原沒有中斷聯係,祖鳳、楊群、王朗、周成、蘇忘等人都不時有消息傳過來,可是畢竟距離遠了,讓人有一種無法掌握的真切感,是以表麵上他每日東遊西誑,似乎沉醉在江東的風俗人情毫無歸意,實際上一直惶恐不安,做好了隨時潛逃的打算。當然,如果大晉朝廷不逼迫過甚,他準備再忍一段時間。
秋冬的糧荒好不容易才得到解決,中原是否能喘過氣最重要的就是看夏初的收成如何。如果可以,石青希望夏收的好消息傳來後再想法離開江東。
眼看春耕夏收的日子一天天臨近,結果即將揭曉,哪知道在這個關鍵時刻偏偏攪出桓溫率荊州軍北上這檔子事。石青感覺自己繃了許久的心弦似乎再承受不住打擊快要繃斷了。
將到會稽王府的時候,石青心頭突然湧起一股不安,不由自住地放慢了腳步。大晉朝廷以他為人質要挾鄴城歸入建康直轄的意圖很明顯,既然有這個企圖,大晉朝廷絕不會沒有後續動作,絕不會讓自己一廂情願的“拖”字訣輕易得逞,桓溫此次的行動是否是大晉朝廷後續動作之意呢?大晉朝廷還會有哪些動作?梁州刺史司馬勳兵進關中?征北大將軍褚衰躍馬淮河?司馬昱逼迫自己向中原駐守民軍下達接受晉軍收編的命令。。。。。。
各種可能紛至遝來,一下充塞了石青的腦海,其他的可能都還好說,他自信有辦法能再拖一段時間,唯有桓溫配合建康展開行動的這種可能讓他頭痛萬分。為了對付鄴城,大晉若是不再猜忌桓溫而是任他防守施為,以後荊州軍對中原的威脅可就大了。
“東平國公前來拜偈會稽王,請諸位兄弟幫忙稟報一聲。”
何三娃向會稽王府前護衛遞送拜帖的聲音打斷了石青的沉思,原來會稽王府已經到了。石青吐了口氣,鬆弛下情緒,把興師問罪的念頭徹底拋開,準備在司馬昱麵前淡化桓溫北上之事,隻要沒真正撕破臉,荊州軍此行應該是個姿態,不可能傾巢而出,威脅不會太大,回頭命令王朗小心防禦就是了。
“嗵嗵嗵”一陣腳步響,入內稟報的護衛很快回來了。“會稽王說,今日事物繁多,無暇見客,東平國公先請回吧,若是有事便寫成奏本上報朝廷,也可以過兩天再來。”
聽王府護衛麵如表情地說了一通,石青大愕。會稽王竟然不見他,這風向轉變的也太明顯了。哼!果然如此,建康和桓溫配合無間,內外交攻,不就是想給石某施加壓力嗎?看來接下來石某在建康要受一段時間的冷遇。
腦中電光一閃,石青霍然醒悟過來,隻停頓了半刻,他便拿捏出了一副著急惶恐的模樣,搶在何三娃前麵對王府護衛說道:“會稽王不見本國公?怎麽可能?煩勞兄弟再去稟報一聲,就說本國公有要事求見,請會稽王務必抽些空暇。”
護衛板著臉道:“不用再回稟了。東平國公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行,會稽王交待了,今天無暇接見東平國公。”這個護衛明顯得到了交待,將後一個“東平國公”咬的特別重。
石青似乎受到極大打擊,踉蹌退後兩步,口中喃喃道:“怎麽會如此,怎麽會如此。。。。。。”念叨了一陣,他猛一跺足,氣急敗壞地嚷道:“三娃子,我們走,明天再過來——”
石青帶著護衛調頭向南,準備回瓦官閣。剛走出十幾步,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呼喊。“東平國公請留步——”
聽到聲音,他回頭看去,但見會稽王府前並肩站了兩個寬袍文士。這兩人他都知道姓名來曆,隻是沒打過交道。其中一個是琅琊往事子弟、吏部侍郎中王薈;一個是陳郡謝氏子弟,剛剛出仕就任征北大將軍褚衰帳前中軍司馬的謝安。
“原來是安石兄和敬文兄,幸會幸會——”石青衝兩人一笑,先行開口招呼。
石青這句“幸會”發自內心,倒不是寒暄,來江東沒過多久,他就特地讓何三娃遞了兩張拜帖,一張遞給江東第一高門琅琊王氏,一張遞給尚未嶄露頭角的陳郡謝氏。可惜的是,兩張拜帖的結果均是石沉大海沒有回音,王氏、謝氏均沒有與他謀麵一唔的興趣,緊接著,石青得到褚衰回任征北大將軍和謝安出仕任褚衰帳前中軍司馬的消息,他也就熄了再見謝安的心思。讓他沒想到的是,在他“失意”之時,竟然在會稽王府前遇上了王、謝兩家的出色子弟,這確實算得上“幸會”了。
“幸會幸會。。。。。。”謝安、王薈兩人一邊寒暄一邊從容過來,待到近前,王薈負手站定,不再言語。
謝安則向石青一揖,道:“東平國公乃當世豪傑,謝安仰慕已久,早就想去府上拜見;無奈入仕身不自由,一直沒有良機。適才在會稽王跟前敘話,石青聽王府護衛說是東平國公來了,正自欣喜,以為終於能見到東平國公了,哪知事有不協,會稽王竟然以無暇為由拒見東平國公。嗬嗬,其實當時謝安在一旁看得清楚,會稽王可是有暇的很呢。”
石青聞言心中一緊,不明白謝安為何揭穿這一點;臉上則做出一副懵懂模樣,詫異地叫道:“啊呀。竟有此事!”
謝安微微一笑,緩緩問道:“東平國公可知其中緣由?”
石青伸手在前額撓了兩下,試探著猜測道:“許是會稽王為朝政操勞的乏了?”
“嗬嗬。。。。。。東平國公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朝廷是想盡早收回中原治權,盡早真正完成天下一統的大業啊,從督請東平國公南下那一刻起,朝廷一切作為,都是為了能讓東平國公體察聖心,積極配合朝廷行事呢。”
謝安揚聲輕笑,稍傾,他收住笑聲,肅然道:“東平國公非尋常人,身邊奇人異士不少,怎會不明了朝廷苦心?以謝某觀之,東平國公以前不過是假裝糊塗罷了。隻是,事到如今再含糊下去隻怕不成了。東平國公必定知道時務懂得進退的。”
石青猛然一凜,徹底明白謝安的來意了。
自己不願和大晉朝廷撕破臉,希望再蒙混一段時間,這種想法顯然過於一廂情願,對方先是讓桓溫出兵,再是由司馬昱做出疏遠冷淡的姿態,最後由謝安這種無足輕重之人從旁點撥揭破,半真半假地逼自己表態,無論如何是不容許自己拖下去了。自己若同意朝廷盡早直轄中原,接下來肯定要被催逼著簽發命令中原各地歸附的將令,若是不同意,就要可能承受冷淡甚或囚禁的待遇,荊州軍或許還有揚州軍有可能強行進入中原。
石青正在心中翻來覆去地算計之時,猛然間感覺有異,當下忍不住順著感覺看去,但見謝安雙目精光閃爍,如臨大敵般緊張地盯視著自己,似乎想透過甲衣看穿自己一般。
咦!在建康很多人眼中,我不過一籠中鳥而已,為何唯獨這人對我如此戒備?
詫異之下,石青心中更驚。眼前這個人可不容易對付,看眼神他是把自己當作真正的對手了,我當小心應付,一點都不能大意。
想到這裏,石青無奈地長歎一聲,蹙眉看向謝安,為難地說道:“安石兄說得不錯。石某並非愚鈍之人,朝廷的心意多少知道一些。隻是。。。。。。”
“隻是什麽!”一旁的王薈突然插話進來。
石青苦笑。“眾意難違,身不由己。”
“何為眾意難違?為何身不由己?”王薈咄咄逼人。
石青再次歎了口氣,道:“朝廷南渡數十年,其間中原先後曆經匈奴劉氏、羯胡石氏統治,中原士人無奈之下大多為這兩朝效過力,與朝廷為過敵;眼下鄴城雖然歸順了朝廷,石某亦有心讓朝廷盡早直轄中原,中原士人卻為此惶恐不安,唯恐朝廷追究先前罪孽。為了安撫人心穩定局勢,當初石某和朝廷商議歸順事宜時,力主緩圖徐行,五年後回收中原治權。純屬無奈之舉啊。。。。。。”
“哦?真的嗎?”王薈頗為錯愕,神色有所鬆動。
王猛不以為然地哂笑道:“東平國公過濾了。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天子何等胸懷,怎會追究中原士人前罪。況且中原心懷忠義之士在所多有,若有機會歸順朝廷,無不歡呼雀躍欣然響應,豈會左顧右盼進退無措?嗬嗬。。。。。。東平國公不是再找托辭吧。”
“此非托辭。”石青正色說道:“人上一百,各形各色,世間有肝膽忠義之士,也有膽小謹慎之人,顧慮擔憂,趨安避危,人之天性,豈是一個托辭就可了事的?”
謝安眼中寒光一閃,半真半假地說道:“以東平國公如此說,因為有人擔心顧慮,朝廷就不能收回中原治權了!”
“非也。”石青搖頭道:“若有五年時間緩和,中原士人必定能安下心來;朝廷若是認為五年時間太長,石某以為可由天子向中原詔諭,明詔布告天下,朝廷不會追究中原士人前番罪孽,並且多加撫慰,體恤沉淪期間中原生民遭受的苦難。如此也可讓不少士民安心。”
王薈點了點頭,讚同道:“這倒不是難事。若能因此解決中原士人憂慮,最好不過。”
“嗬嗬嗬。。。。。。”謝安緩緩搖頭,開玩笑似的說道:“東平國公好厲害。短短時間便能謀得一個緩兵之計,天子遣使明詔鄴城,一來一去,拖一拖就是兩三個月的時間啊。”
“兩三個月的時間怎麽啦?與五年相比,很長嗎?”
石青聲音一變,冷冷地掃了謝安一眼。“至於謝司馬口中的緩兵之計嗎。。。。。。到底是什麽意思還請詳加解說,本國公洗耳恭聽。”
石青改變了對謝安的稱呼,以此將自己的強硬表露無遺,不管是不是緩兵之計,沒有這道詔諭建康休想順利接管中原,逼迫的再緊也沒用,除非大晉朝廷做好了拋開石青,依靠武力強行進入中原的準備,也做好了中原脫離健康、再度大亂的準備。
石青相信,大晉朝廷謀劃的算計有很多,真正該動手做的準備卻不定有多少,得失利弊上權衡之後,即使明知自己可能是在拖,他們也不敢單方麵拋開自己,以本身的武力攻略中原,隻可能會把自己看得更緊一些罷了。
“安石大哥。你看我們是不是見見太後,回稟此事?”王薈對石青的說法有所意動,他認為隻要石青不能逃出建康,兩三個月後再逼石青向中原下令也是一樣。
謝安想了想似乎也沒覺得不妥,當下點點頭,衝石青一揖道:“聽說東平國公和陸氏聯姻。不知佳期定在幾時?謝安到時必定要去祝賀的。”
石青似乎仍在記恨謝安適才猜疑的態度,見問後,淡淡地揖手還禮道:“好說好說,本國公在江東故交不多,謝司馬能來捧場不甚歡迎。至於日子嗎,昨日才剛剛和陸家定下來,乃是下個月初八。”
謝安一抱拳,笑道:“今日到此為至,他日再來打擾東平國公。謝安告辭——”
王薈衝石青微一頜首算是告別,然後和謝安相攜著離去。
石青注意到兩人竟不是回轉會稽王府,而是往皇宮行去。原來他們是在扶持褚太後這一係外戚啊。
若有所思間,石青忽然揚聲喊道:“謝安石、王敬文。不可讓桓溫和荊州軍壞了本國公的喜事,否則,本國公絕不甘休!”
謝安的身子一頓,似乎想回頭說些什麽;王薈卻在旁一拉,帶著他走了。
石青望著兩人漸漸遠去的背影嘿嘿冷笑:荊州軍、揚州軍、禁衛台軍、外戚、司馬皇族、南下世家、東吳土豪、士林學子。。。。。。這麽多裂縫,差不多算是一盤散沙了,我就不行這樣的江東能夠上下齊心、雷厲風行地壓迫鄴城,咱們走著瞧,看誰拖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