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四月初八(二)

五百禁衛很快集結就緒,謝安微一頜首,高崧高呼道:“東平國公石青心懷叵測,蓄謀叛逃,朝廷詔令我等即刻緝拿,諸將士,隨某來——”說罷,手執環刀當空一揮率先出了偏院,五百禁衛執槍綽刀按序跟上。

歡宴的場麵一瞬間變得劍拔弩張,前院賓客不知緣故,驚慌下紛紛起身探頭張望。隨在禁衛之後的謝安揚聲喝道:“石青謀逆,朝廷下旨捉拿,不知者不為罪,諸位休要為此驚慌,或可置身事外,或可幫助朝廷緝拿;隻不得與之勾連,助其逃脫,否則,必定株連家族。”

數百賓客臉色一變,膽小者身子退縮便想尋路而走,膽大者吆喝一聲,喚來護衛仆役跟上禁衛,欲待從中奪取功勞富貴,緝拿隊伍轉眼增加了百十生力軍。

“好!諸位都是忠貞義士,事後朝廷必定有所嘉勉!”讚歎聲中,謝安在私兵護衛的擁簇下向中庭趕去。剛剛拐過前院正堂拐角,轟響“看啊——”謝安舉目看去,但見國公府深處狼煙蒸騰而起,半透明的火苗從中倏地竄出,瞬間就達到丈餘高。

“不好!石青在建康果然有同黨,這是再給同黨煙火傳訊。”謝安心中一凜,腳下一緊,匆忙向前趕去。就在這時,前方禁衛忽地高喊道:“石青向府後跑了!快追——”

“殺——”喊殺聲大作,五百禁衛和一百多私兵護衛齊聲呐喊,揮舞著刀槍向國公府內衝去。

國公府煙火升起的很快,其間由於參雜了大量馬糞,煙霧特別的大,即使是在白天,整個建康都能清清楚楚看到。

“諸將士!緊急行動開始——”緊張的呼喊在貨棧、舟船、幾棟空閑的民宅還有一棟高大的圍牆內響起。

淮河入江口附近的西水關內側,;四艘蒙著油布的小舟突然從靜止改為疾速劃動,在水麵上留下四道分開的尾跡,徑直向關口寨柵衝去。

“幹什麽!停下!不許衝關——”守關士卒厲聲嗬斥,綽著刀槍在水柵上來回跑動,準備阻截。

回答守關士卒的是七八支火把,四艘輕舟上的水手點著火把,向油布下四處亂觸。油布下堆積的顯然是易燃之物,與火把稍一接觸,即刻燃起了火苗。還未到關前,四艘輕舟已經成了四艘火船,火船沒有衝關的意圖,抵近水關之時,兩艘靠上寨柵,兩艘打橫橫在水關出入口子上。

“啊呀——怎麽回事?快轉舵——”

水關內外河麵上一片慌亂,正自通關的船主大聲指揮著坐船避讓。西水關守軍並不慌張,石頭城的援軍先一刻就到了關外,正隨時準備救援呢。“叛匪作亂!快向石頭城求援,阻截叛匪衝關逃走。”一邊喊著,一邊躲避寨柵上躥起的火苗。

四艘火船上的水手眼見目的達成,呼哨一聲,齊齊跳進秦淮河。

不僅西水關因為火船大亂,烏衣巷此時也是一片大亂。

庚氏烏衣巷空閑多年的別院大門哐當一聲大開,三四百名布衣打扮的天騎營士卒執刀拿槍呼嘯而出,為首之人霍然是庚氏護衛首領安離。

安離一手綽刀,一手高舉火把,健步一竄,到了斜對麵的琅琊王氏府門前,厲喝一聲:“給我沿路燒過去——膽敢阻擋者,格殺勿論!”厲喝聲中,手中火把一舉觸到王府門楣前懸掛的燈籠上去了。

四五個王府守門護衛被突然的變故驚得呆,待清醒過來,斥罵一聲大膽,執了棍棒撲上來想要阻止安離。

“找死!”安離大喝,搶步而上,手中環刀用力揮了兩揮,兩名王府護衛頓時身首分離,栽倒在血泊之中,剩下三個見識不妙,哎呀一聲哭爹叫娘地逃了進去。

“反了!反了——朝廷荒淫無道,殘害忠良,兄弟們,咱們反他娘地——”

“反了!反了——反他娘地。。。。。。”

三四百天騎營士卒齊聲高呼,來回奔走,四處燃放火頭,烏衣巷各家各戶雖然都有不少護衛,哪見過這等凶惡之人,隻得一個個戰戰兢兢躲在府內,上杠堵門,隻怕被賊人殺進來,誰也顧得登高一呼,聚眾殺敵。白牆黑瓦,簇新鋥亮的烏衣巷轉眼間煙霧騰騰,狼藉一片,到處都是驚慌不安的哭喊聲喝罵聲。

“反了!反了——朝廷荒淫無道,殘害忠良。大家反他娘地——”

與烏衣巷相呼應,朱雀航浮橋兩側、西口市內外同時爆出震天的聲浪。西口市貨棧商賈黎半山先放火燒了自己的鋪子,隨後帶著數十夥計拿刀執杖奔出西口市,向朱雀航浮橋衝過去。

“反了!反了這個鬼朝廷——”三五百手持兵刃的布衣大漢大呼小叫,從停泊在朱雀航浮橋東、西兩側的貨船裏湧出來搶上碼頭。

西市口和朱雀航一帶曆來是建康最熱鬧的所在,時值午後,南來北往的商旅,長幹裏、烏衣巷購置商貨的居戶、進出皇城的官吏兵丁聚聚合合,充斥其間;黎半山一發動,四下裏如同炸了鍋般,雞飛狗跳各種人等到處亂竄,秦淮河上的船隻也是一樣,擺漿的擺漿,升帆的升帆,隻想早早離開是非之地。當然其中不乏膽大的不安分的主,趁機起哄吆喝甚至有人不分青紅皂白,抓了扁擔棍棒就湊到黎半山一夥中去了。

西邊碼頭的兩百來布衣大漢健步登上碼頭,很快與黎半山合成一股,東邊碼頭的則由郗超統帶,五百來人分做兩路從背後撲向在長幹裏路口結陣的禁衛台軍。

在長幹裏結陣的一千禁軍台軍是奉謝安之命前來封堵石青逃路的。騷亂初起時,台軍領兵將領還有些驚慌,待眼光落到黎半山一夥人的布衣和亂哄哄的隊形上,台軍將領驚慌的麵容馬上轉變為輕蔑,隨即從陣中分出三百人去圍剿黎半山那一股人馬,又分出兩百人圍剿郗超統帶的人馬。台軍將領相信,訓練有素的五百禁衛足以擊潰眼前這股數目相差不多的烏合之眾。

“殺——”麵對結成陣勢逼迫過來的五百禁衛台軍,黎半山、郗超腳步停都未曾停頓一下,也沒擺出任何攻擊隊形,率領百十水手夥計和四百名喬裝的天騎營士卒蜂擁迎上。

朱雀航碼頭距離長幹裏北端路口隻有百十步,雙方稍稍一衝便即接近。眼見台軍士卒端持長槍穩穩進逼而“叛賊”則不要命地欲向槍刃上撲擊時,台軍將領冷冷一笑,眯起眼睛等待敵人紛紛被捅穿被擊潰的結局。

雙方距離十幾步時,衝在前端的數十名天騎營士卒伸手在背後一撈,幾十張上好箭矢的連弩憑空出現在禁衛台軍麵前。

“完了!這不是普通叛匪——”見到這一幕,台軍將領驚恐的雙目倏地擴張,他見多識廣,一眼認出對手端的是什麽武器,同時意識到這種武器在近距離內對戰輕甲台軍的打擊後果將會是什麽。

“嗡嗡嗡——”

迸響連綿不斷沒有一絲間歇,密密麻麻的短柄鐵矢狂風暴雨一般向穩步前進的戰陣潑灑過去,所過之處禁衛台軍割麥子般齊齊倒下一茬,十成中至少去了兩成。

“啊——”

“殺——”

轟地一響,慘呼聲、喊殺聲以更大的更暴烈的方式噴發出來,將四周其他各種雜亂的聲音通通蓋下去。趁敵軍還在驚駭的空檔,天騎營士卒揚刀挺槍旋風般殺進台軍陣中,砍瓜切菜一般亂捅亂劈。

“快——轉身布陣!準備迎敵——”

反應過來的台軍將領聲嘶力竭地大喊。眼見對手風卷殘雲一樣剿殺自己的部眾,他卻生不出半點救援的心思。他很明白,出擊的五百人已經完了,之所以還沒發生潰逃,不是台軍士卒作戰勇猛,而是沒來得及意識到這點,敵人的攻擊速度實在太快了,沒給人留半點思考的時間。在這樣凶狠的對手麵前,什麽破陣殺敵、什麽圍堵任務統統都見鬼去吧,眼前唯一重要的就是趕快調整陣形保住性命。

這位台軍將領很幸運,郗超顯然另有打算,沒有急著率部上來攻打。“連弩手上弦!天騎營結陣掩護!黎掌櫃,帶你的人殺過浮橋,按計劃封堵朱雀門——”

“諾!”盡管是布衣長袍,黎半山還是像士兵一樣大聲應諾,繼而一揮手中環刀,高呼道:“夥計們!把柴車推過來,咱們堵城門去。”

二十多輛柴車很快從西口市推出來,順著浮橋向朱雀門衝去。幾十支火把相繼點著,跟在柴車之後準備點火。火燒朱雀門和西水關,阻止皇城禁衛台軍從朱雀門、白鷺洲、石頭城禁衛台軍從西水關趕赴長幹裏應援,才是黎半山和埋伏在浮橋的天騎營士卒的主要職責。適才阻殺禁衛台軍隻是順帶而為。

東平國公府。

石青一行五十多人剛拐進後院,高崧、謝安率領禁衛台軍後腳就跟了進來,雙方一前一後趕到後院南牆下,石青喝道:“何三娃!指揮兄弟們撞牆——弓蠔!小耗子隨我阻敵!”

“過來!扒開——”何三娃顧不得答話,帶著親衛奔到南牆下在一堆枯樹枝裏扒了一陣,枯樹枝扒開後,露出兩根纏有繩索的撞木。

“二十人一根撞木。抬起來聽我口令——”

何三娃口氣雖然急促,指揮的卻很有條理。“。。。。。。。退後十步,準備——起步向前——一、二、三。。。。。。”

看到這一幕謝安心中一緊,對方能夠提前預備撞木肯定也會提前在牆基下做手腳,這堵院牆隻怕禁不住幾撞就會坍塌。“高司馬!快殺上去——不要讓石青逃了!”他站在禁衛台軍後麵連聲大呼,上陣衝殺原不是他這種文士能幹的。

“殺啊——”高崧揮刀高呼,帶著禁衛台軍一蜂窩衝上去。

“弓蠔!小耗子!今日定要讓江東人知道我中原英雄的厲害!汝等隨我殺——”話音未落,石青已跨出三步,長槍隨手一攪,將兩名衝在最前的台軍士卒撥打出去。

“殺!”弓蠔也不回答,身子一彈,反而衝到石青前麵,手中馬槊團團一旋,四周台軍不管是沾到還是碰到,盡皆跌翻出去。

“大將軍放心,小耗子定會讓他們見識到的!”小耗子先回答了一句,這才清叱一聲,挺槍撲進台軍之中,他的臂力比石青、弓蠔大大不如,手中鐵槍走的是蠍尾槍的路子,刁鑽迅疾。寒光連閃,兩名台軍士卒咽喉已被洞穿。

國公府地勢狹窄,五六百人密密麻麻擠得如同潮水一般,洶湧鼓蕩著向南牆附近衝擊。麵對洶湧的潮水,石青、弓蠔、小耗子不退反進,分波劈浪一般迎頭而上。所過之處,任他再是洶湧的潮頭也得摧折崩散。

“殺!”厲喝聲中,石青、弓蠔、小耗子穩穩向前邁出六步,數百台軍組成的浪潮就像被一道能夠移動而又堅不可摧的大壩硬生生推回去六步。

站在後方花壇上觀戰的謝安看到目眩神搖,驚心動魄。這一刻他算是深切體會到什麽叫做萬夫不當之勇,什麽叫做千軍萬馬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

“吹號!快吹號!請秣陵守軍盡快趕來支援——”這個時候謝安隻能把希望放在兩千秣陵守軍身上了,不敢指望但憑高崧的人馬就能擒拿石青。

嘟嘟嘟——悠長的號角響起,從南籬門進入建康外郭的秣陵守軍加快腳步,循著號角之聲從東、西兩個方向向小長幹的國公府南牆包抄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