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寶應湖淮河入湖口。
湖水中,民軍衡水營、王浹部水軍合計七八十艘大小船隻依序停泊;東方更遠的湖麵上,桅杆時隱時現,大晉水軍快速地往來巡弋,阻住了衡水營的去路。
湖岸上,營寨林立,由徐、青、兗三州一萬六千人馬組成的民軍南下大軍在此駐紮已達兩天。揚州水係大多與淮河聯通,水路補給受阻,陸路人馬就不敢繼續深入,否則過往水道被對手一斷,三州人馬立時陷進絕境。
大晉水軍船隊由三十八艘戰船,二十七艘艨艟舟組成,船隻數量遠不及民軍水軍,可戰力卻比貨、戰船隻混雜的民軍高得多;戰船上搭載的大晉水軍士卒也比民軍數量多了一倍有餘,足有五千出頭。在這支水軍麵前,民軍混合船隊連自保之力都無,隻能泊在岸邊接受陸上人馬的保護。
天將近午,南下大都督周成臨近湖畔的帥帳裏,熱鬧喧囂,笑聲不絕,看不出一點發愁的跡象。
紅光滿麵的兗州將軍賈堅和輕笑惆悵的參軍郗超同時向衡水營校尉蘇忘拱手道賀:“恭喜——恭喜——蘇將軍的樓船將軍可是民軍之中獨一無二的,這份榮耀端是了得。”
考慮到水軍在南下作戰中的重要,身在宛城的石青快馬傳來將令,任命蘇忘即刻整合衡水營與王浹部水軍,編之為民軍水軍。蘇忘任樓船將軍,總督水軍;水軍編製暫時分作三個營,分別為衡水營、善水營、伏波營。
賈堅、郗超的道賀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南下總督周成與蘇忘不熟,矜持著也道了聲賀。青州將軍司揚卻顯得頗為急躁,不安身地在帳內來回轉悠,待其他人道賀完畢,他草草向蘇忘一揖手,大咧咧地說道:“複生老兄這官升得有些巧,征北大將軍這時候升你的官,是要你帶水軍兄弟拚命啊。廢話不說,老兄快去整頓了編製,明日早早隨主力南下。”
不怪司揚急躁。幾年來石青南征北戰,大大小小打了數十仗,出奇的是司揚愣是沒趕上一仗,可謂名副其實的坐鎮老將了。這次好不容易逮住出兵的機會,至今卻還沒動一下刀槍;突襲泗口、淮南是水軍和徐州軍的首尾,沒有青州軍、兗州軍什麽事。這種遭遇急得司揚亂跳亂蹦,一門心思地想找人廝殺,偏偏水軍在此受阻,青州軍幹著急使不上力,讓他怎麽耐得住性子。
“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戰時整編不用講究太多,指揮能夠通暢就行。蘇忘這就去將士卒船隻臨時編一下從屬;司將軍勿須擔心,水軍保證誤不了明日的行程。”司揚對蘇忘不客氣,蘇忘卻不敢馬虎以對,他知道司揚和石青關係不一般。
辭別周成等人,蘇忘匆匆而去。帳內隻剩周成、賈堅、司揚、郗超四人。周成道:“諸位請上前來,我等再行商酌一下行程,不要出了紕漏。”
賈堅、郗超圍到周成帥案之上,司揚歎了口氣,不情不願地也跟了過去。帥案上鋪著一張草草製就的輿圖,描述的是寶應湖四周的道路地形。
司揚之所以不願意,是因為按照計劃,未來三天,南下大軍將沿著湖岸先北上再東去最後折而向南繞大半個圈子,以便掩護靠岸行駛的水軍船隊。據斥候估計,繞的這個圈子行程將近一百五十裏路,正常情況下,這段距離輕裝疾行不用兩天就可抵達;眼下的問題是湖岸邊沒有路,大軍必須在野草叢、爛泥沼裏跋涉,雖然輜重有船隊托運,可這一百五十裏路仍然不會輕鬆,三天能到就算不錯了。
急於求戰的司揚為此提不起商議的興致,另外三人卻興致勃勃,圍著輿圖研究個不停。三天的跋涉雖然艱難,可若是計劃順利,帶來的勝利也將是極其巨大的。反複計議了一兩個時辰,確認沒有紕漏後,會議結束,各人下去分頭準備。
五月初四,南下民軍水陸兩路齊頭並進,沿著湖岸緩緩向前。船隊和岸上步卒的隊形保持一致,前後綿延兩裏左右。貨船在內側,戰船在外側,呈兩列縱隊。輕舟艨艟在其間穿梭,負責聯絡接應和探查前方水路。
大晉水軍發現異常,通報給水師統帶王頤之,王頤之乘坐快船飛速趕來;待見到火把高舉、弓箭在手、一邊緩慢前行,一邊準備用火箭向湖裏發動反擊的民軍步卒之後,他立即明白了對方的用意,當即忍不住啞然失笑,對方這個辦法可謂笨拙之極,河岸曲折蜿蜒,泥沼溝叉叢生,由此沿水路南下,哪年哪月才能趕到廣陵?這些北方人不知南方地理,可有的是苦頭吃。
笑過一陣,王頤之傳令水軍,沿路跟蹤,保持威脅,讓對手不敢有半刻懈怠,爭取累死敵軍。
王頤之的應對可以說是很合乎時宜。在大晉水軍隨時保持進攻的態勢之下,沿湖岸行軍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泥沼草灘不說,遇到淺水區不能行船時,步卒不得不在齊胯深的水中趟行;萬幸的是正值炎夏時節,勿須擔憂水中冰寒;若是冬天肯定行不通了。盡管如此,這種方式也不能持續太久,別說到廣陵,就算是到高郵也沒人能承受得這種辛苦。好在民軍的目標既不是廣陵也不是高郵,而是寶應湖的出水口。
淮河像一條珠鏈,依序將洪澤湖、寶應湖、高郵湖這些明珠穿成一串,淮河水從寶應湖出來,流經一段比較狹窄的河道,然後注入高郵湖。這段狹窄的河道長約二十裏,最窄處兩岸相距僅有一裏。這處最為狹窄之地就是民軍的目的地。
五月初六黃昏,經過三日艱苦跋涉,民軍水陸人馬緩緩抵達寶應湖出水口,同時抵達的還有一路監護的大晉水軍。三天裏大晉水軍沒有任何異動,隻在一旁冷眼注視,看笑話一般。因為民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實質上南下沒有取得多大進展。按照後來的經緯度來算,寶應湖出水口和入水口的緯度相差無幾,所謂的南下進度還不到半裏。
“吹號傳令——備用漿手就位——伏波營阻敵,衡水營、善水營加速出湖,盡快進入河道。”
臨近出水口時,民軍水軍突然出現異動,隨著樓船將軍蘇忘的命令下達,由八艘戰艦、十六艘艨艟組成的水軍伏波營突然在出湖口一橫,擋住打進水軍的去路。由貨船和少量戰艦、艨艟組成的衡水營、善水營風帆勁鼓,百漿齊動,飛速進入出湖河道。
大晉水軍以三列縱隊的行進模式監護民軍,當伏波營忽然發難,從縱向改為橫向攔住大晉水軍去路之時,猝不及防的大晉水軍局部上處於劣勢,前端的三艘戰艦和幾艘艨艟遠遠不如伏波營。
咚咚咚——
暮色之中戰鼓擂響;晉軍士卒十分熟悉水戰,在局部劣勢麵前絲毫不懼,一邊擂鼓示警,一邊放緩船速,拖延和伏波營交鋒的時間。鼓聲之中,號角跟著從王頤之指揮坐船上響起,在號角的調度下,呈三列縱隊的艦船忽地一變,以前方三艘戰艦為突破之鋒矢,後方的戰艦散成厚實的橫陣,兜頭向伏波營包抄過來。王頤之的意圖很明顯,隻要對手伏波營膽敢交戰,就會陷入重重包圍之中難以自拔。
伏波營不出預料地不敢應戰,一邊小心地左右衝突,恫嚇攔截突進太快的大晉戰船,一邊順流而下保持著距離務求不陷入對手包圍之中,除了進行遠距離的火箭攻擊外,始終不與大晉水軍進行近距離的拍杆和接舷戰。
王頤之趕到前方細心觀察一陣,料定對手膽怯,當即命令全軍四麵合攏,靠上去纏住對方。就在這時,民軍伏波營忽然撇下對手,鼓帆向出湖口河道之中快速躥去,原來衡水營、善水營已經脫離了和大晉水軍的接觸,撤進河道之內了。
望著黑沉沉的狹隘河道,王頤之沉思片刻,轉口命令水軍暫緩追擊,明日再說。他並非是擔心河道內有埋伏,而是河道太窄,兼且天色已晚,無法發揮大晉水軍的數量優勢。為穩妥之計,不如等到天明再戰。當然,他也絕不會容忍對手借此機會逃脫;水軍大部在出湖口泊下後,王頤之派出兩艘戰艦、四艘艨艟進入河道,偵查監視對手動向。
過了不久,前方水軍偵查船隻傳回探報:民軍水軍沒有借機潛逃的打算,大部分貨船輕舟在河道內四五裏處泊停過夜,好幾艘戰艦和艨艟在外圍巡視警戒。
王頤之鬆了口氣,叮囑前方偵查船隻務必小心注意,但有異動,立刻回報。然後放心地入艙休息。
大晉水軍偵查船隻說得不錯,民軍水軍確實沒有異動,隻是他們沒有注意到,民軍陸上人馬並未紮營休息。衡水營、善水營泊停之後,周成和徐州軍留在岸邊,掩護泊岸船隻;郗超和司揚的青州軍、賈堅的兗州軍則沒有停留,連夜趕出七八裏路,來到兩湖相連的河道最窄處。在這裏,一艘大貨船和兩艘輕舟正靜靜地泊在夜色之中,似乎正等著他們的到來。
“是子弘大哥來了麽?”八千民軍尚未接近河邊,大貨船上已經有人揚聲向司揚招呼。
司揚聽音知人,高興地笑著應和道:“是文直啊,好久不見,想死哥哥了。”
“瘋虎!你運氣倒好,到今天還沒送命。”船上跟著響起一個揶揄的笑聲。
司揚聞言大怒,反唇相譏道:“安離。汝不是要在南方享福的麽,怎地又跑回中原來了?”
船上的自然是孫霸和安離了。
民軍突然南渡淮河,揚州岌岌可危;為了挽回緝拿石青失利的惡劣影響,謝安果斷放棄在太湖一帶圍剿天騎營,私自率領大晉水軍北上幫助褚衰。太湖有幾十條水道通往長江,大晉水軍的撤離,讓天騎營得以順利地進入長江,並由三江營北上淮河,然後和郗超派來的天騎營士卒取得了聯係。
“文直大哥。準備的怎麽樣了?”趕上來的郗超開口相詢,打斷了司揚和安離之間的“問候”。
“傳令!讓兄弟們過來幹活——”
孫霸沒有直接回答,先向輕舟上的水手吆喝了一聲,輕舟應聲而出,迅疾地向下遊駛去。孫霸這才踏著船板上了岸,邊走邊說道:“景興勿須擔憂,兄弟們早就做好準備了。這兩天不僅搜集了百十條漁船,窩在高郵湖裏無事時,還砍伐了不少樹木,製成了不少船板。待會兒幹起活來輕鬆多了。”
“太好了!”郗超興奮地大叫一聲。
子時初,兩艘大貨船和百十條漁舟在浮光的波浪上現出身形,天騎營大部從隱藏的高郵湖逆流而上趕到了,狹窄的河道兩岸旋即忙碌起來。
青兗兩州八千士卒和天騎營三千士卒分布在兩岸,有的伐木製板搓編繩索,有的連接漁船,有的鋪板,開始在狹窄處假設浮橋。因為天騎營準備的充分,郗超和孫霸、司揚等商量,兩道浮橋同時架設,架設的順序是兩岸一起動手向中間鋪設,最後在河道中間合攏。兩道浮橋前後相距八丈,天騎營的四艘大貨船被鑿穿,分別沉在兩道浮橋深水區邊緣,在為浮橋提供支撐的同時還將兩道浮橋連在一起,浮橋之間的交通不用上岸繞行,經由連接大船首尾的船板就可通行。
寅時正,天快要亮了,兩座浮橋除了中間特意留下的一道寬約十丈的口子,其他一切就緒。郗超讓人在兩岸升起幾堆篝火,向上遊的水軍傳訊。
寅時末,衡水營、善水營迎著曙光先行趕來,小心翼翼地通過中間留出的口子過了浮橋。緊跟著,在後阻敵的伏波營、在岸上掩護的徐州軍和緊追不舍的大晉水軍也趕到了。
“兗州軍繼續豎立攔堵樁!青州軍在東、天騎營在西,準備接應伏波營,阻擊大晉水軍——”
郗超以南下都督參軍的身份下達了命令。賈堅的三千兗州軍繼續將一根根巨木樁釘在浮橋兩丈外的淺灘上,防止對方船隻衝撞;三千天騎營或是持弩,或是火箭,或是準備敲打對方船底的大錘分布在浮橋西半截,五千青州兵一半持了火箭分布在浮橋東半截,還有一半隨司揚分散在淺水區和浮橋端口。司揚手持長刀,大聲訓誡道:“待會都警醒一點,但若有機可趁,即刻隨某殺上敵船;初次見陣,誰敢丟青州軍的麵子,司某就把他臉皮剝下來頂替。”
咚咚咚——
嗚嗚嗚——
戰鼓聲聲,號角此起彼伏,水上戰鬥不比陸上對陣那種直麵刀刃般慘烈,然則巨艦橫衝直撞,千帆齊聚如雲又描繪出另一種龐大的場景。
“射——”千萬道火箭劃破拂曉的曙光,在晶瑩的水麵倒映下閃爍著星光般的璀璨。
“嘭——”一張晉軍戰船船帆轟然升起一大團煙火,至少上百支火箭射中了這張帆麵。
天騎營、青州軍和趕來的徐州軍分布在浮橋和兩岸上,好像一個凹形包圍了對手,從三個方向向中間的大晉水軍潑灑火箭。
“傳令伏波營所有戰艦,按事前編定順序撤——斷後之事交由本將軍。”指揮拍杆還擊敵艦之餘,蘇忘不忘向伏波營下達撤離的命令。事情一切順利,眼下需要的不是和對手纏戰,而是讓伏波營盡快擺脫對手。
“傳令!全軍突擊!纏上去——不得放敵軍離開——”王頤之嘶聲大喊,指揮大晉水軍不顧及傷亡地向前突擊。隻是他無論怎麽喊,打進水軍都不可能全麵突擊,因為這裏的水道太窄,隻能容納四五艘戰艦和七八條艨艟並排航行,而且其中大半還要冒著三麵火箭的打擊。
“嘭——嘭——”又有兩艘戰艦著火。
在密集的火箭打擊下,火勢一起便不可收拾,戰艦上的水軍士卒隻好跳下戰艦,向附近的艨艟遊去,著火的戰艦反過來又成了大晉水軍突擊的阻礙。
“王督護!不能打了!再打就會全軍覆沒!”指揮艦上的船長見狀冒險上來進諫。確實,大晉水軍水上無敵,可是若想和岸上弓箭手對拚那就是找死。對手有一萬多人,而且目標分散,水軍的弓箭根本難以造成威脅。相反,對手攻擊的目標卻是巨大的戰船船帆,其中孰難孰易非常清楚。
“不打?!”王頤之瞪著血紅的眼,怒視進諫船長。“敵軍戰船通過之後,浮橋就會連接起來。淮河交通從此而絕,我軍休說追擊對手,自此連南下都不可能了。汝說!不打該怎麽辦!”
“啊!?是這樣!”船長一驚,霍然悟到民軍的用意。寶應湖和高郵湖之間的這條水道是淮河連同長江的唯一水道,對方若是在此駐守一支人馬,眼下這支由揚州水軍和建康水軍聯合的編隊可就被徹底困在寶應湖以北了,以後隻能眼睜睜看著民軍水軍在廣陵附近水域橫行。可是強行攻擊就能打得贏嗎?
船長驚惶地瞥了眼王頤之,但見王頤之雙目無光,恍然如死人一般。
王頤之猜的不錯,為了徹底斷去大晉水軍的威脅,郗超向南下民軍獻上橫江之策,要以陸製水,困住王頤之這支水軍。
民軍謀劃已久,布置周密。無論王頤之如何不甘地率水師進攻,也不過是多搭上幾艘戰船損傷而已,對民軍並無很打威脅。
戰事發展到辰末時分,大晉水軍在損折了六艘戰艦,十八條艨艟之後無奈地退出戰場。民軍水陸兩萬餘人沒有休息,立即著手將兩條浮橋之間的空隙合攏起來。隨後一鼓作氣,在兩道浮橋之後,又搭了兩座浮橋,四座浮橋相互聯通,就像一個巨大的相互支撐的浮動堡壘,徹底斷絕了寶應湖和高郵湖之間的交通。
五月初八晨,民軍水軍和南下主力啟程南下,踏上與王浹部夾攻廣陵的征途;天騎營留駐浮橋,阻擋大晉水軍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