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約痛苦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下令道:“將寨門全部堵住,命令士卒們全部飽餐準備死戰。”說罷,不顧四周將佐驚訝的眼神,轉身向望樓走去。
光福寨南門的戰鬥已經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鎮海軍兩次衝進了寨門,又兩次被淮南軍趕了出來。大雨後的地麵早已被無數隻腳踩成了泥濘,兩軍士卒都在上麵一步一滑的廝殺,一會兒被人群推擠向前,一會兒又被擠得向後,傷兵倒在地上被踩到傷口,發出淒慘的喊叫。人們紅著眼睛,充耳不聞,一心隻想殺死眼前的敵人。密集的矛槊幾乎將寨門六七丈的空間填滿了,誰也無法壓倒對方。這是一名鎮海軍士卒靈機一動,就地一滾從密集的矛槊下方滾了過去,用匕首向眼前一人的的大腿捅去,那人猝不及防,頓時著了道,慘叫著扔下手中的長矛,向敵人撲去,扭打做一團滾到泥濘中,那邊的後排的鎮海軍見狀紛紛拔出腰刀匕首等短兵器,從地上爬滾了過去,守軍趕緊捅了下去,有幾人被釘在地上,可大半還是爬近了身,向對方的小腹和大腿捅去,頓時滾作一團,後麵的鎮海軍見機趕緊挺著長槊壓了過來。這時淮南軍那密不透風的防守終於鬆動了,這是突然一聲驚呼:“敗了,浮橋被燒掉了。”果然河麵上浮橋的位置升起了一股濃煙,人有時候很奇怪,當眾人齊心奮戰的時候,每個人都能驚人的勇敢,毫不畏懼的麵對死亡,可當人心不齊,有人開始轉身逃走的時候,卻大部分人連轉身對敵那點起碼的勇氣也沒了。第一個人扔下手中的兵器轉身向後寨逃去,立刻被督戰的軍官砍翻在地,割下首級嗬斥起來。但就如同破口的堤壩一般,越來越多的守軍扔下武器向後逃去,督戰的軍官立刻被如同洪水一般的逃兵淹沒了,進攻的鎮海軍毫不費力的從背後將一個個剛才還與自己拚死廝殺的敵軍殺死,寨門處十分狹窄,為了更快的逃走,有些守軍甚至砍殺起檔在他前麵的袍澤來,一時間淮南守軍自相殘殺,鮮血淋漓,慘不忍睹。有幾個的跪下扔了兵器投降,鎮海軍都殺紅了眼哪顧得那麽多,全部砍到了,梟了首級掛在腰上。好不容易守軍逃過了寨門那一段,四散逃到寨子中間的望樓去了。幾名鎮海軍飛快的跑上南寨門的角樓,猛地聽到一聲弦響,眾人趕緊趴下躲閃,過了一會兒,紛紛查看自己身上並未受傷,又聽見一聲弩機扳機扳動,卻沒有看見弩矢飛出。一個大膽的小心翼翼的起身,舉著盾牌遮住自己,向角樓內看去。隻見一名淮南軍士卒正在給弩機上弦,然後用空著的右手往箭槽放了一下,仿佛在裝弩矢一般,最後小心翼翼的對準下麵的鎮海軍瞄準,扣動扳機。又一腳踩在踏環上,彎腰給弩機上弦。趁這個機會,鎮海軍士卒一步躍上角樓,一刀砍在背上,那人立刻翻倒在地上,仰天倒在地上,兩眼大睜,臉上一無表情,正是曹剛。身背的箭囊裏早就空無一物,感情是早就嚇得癡了,全是在空射箭呀,還空嚇了老子一跳。那鎮海軍往屍體上啐了一口,拔出匕首,彎下腰去割首級,猛然感到腰間一痛,隻見方才死人一般的曹剛臉上滿是嘲諷的笑容,左手抓著的一支弩矢,尖端已經沒入自己的腰眼,那鎮海軍正要全力將手中匕首刺下,曹剛右手將手中弩矢一轉,那人隻覺得腰間鑽心的疼,右手匕首竟刺不下去,曹剛趁機左手抓住弩機一下砸在對方頭上,將其打到在地,拚盡全力翻身壓在對方身上,用弩弦勒住對方脖子,猛地一拉,鮮血便噴了出來,濺了滿臉紅。撿起鎮海軍的腰刀,深吸一口氣,忍住背上的疼痛,猛地衝出角樓,大喊著向下麵的鎮海軍衝去,為首那人猝不及防被砍倒在地,後麵幾個看到一個滿臉鮮血的人衝了過來,手腳便軟了幾分,轉身就跑,最後麵那個腳上拌了蒜,摔倒地上,隻看到後麵那人滿臉鮮血手持橫刀砍來,自度必死,猛聽見一聲大喊:“放箭!”一陣嗖嗖作響,曹剛被一陣弩矢釘在圍壁上,掙紮了一會,方才斷了氣。
顧全武大踏步的走入光福寨,地上到處都是兵器碎片和鮮血,鎮海軍士卒們正在將一具具屍首抬出寨外,疲憊的士卒們隨便找片幹燥點的地方坐著休息,有的甚至就直接坐在屍體上。看到指揮使過來,士卒們紛紛歪歪斜斜的站起來,顧全武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坐下。他看到寨子中間的有一座宅院還打著淮南軍的旗號,外麵數百名鎮海軍士卒正在準備櫓盾、大牌等防箭的裝置。顧全武指著那間宅院問道:“可是還有淮南軍的殘餘在那屋中?”
旁邊的校尉上前答道:“正是,還有大約百人,等櫓盾、大牌等準備好後,便攻進去。”
顧全武搖了搖頭,道:“不必了,你派人喊話,就說某奉朝廷詔命,討伐亂賊董昌,爾等淮南士卒又何必助紂為虐,遠途而來枉自丟了性命。棄了兵器某便派船隻送你們過河。”
校尉上前喊了一陣,那宅院靜了半響,一名頭領麽樣的淮南軍趴在院牆上喊道:“休得欺騙我等,當年爭奪宣潤二州之時淮南鎮海兩道廝殺的那般慘烈,某放下兵器豈不是任爾等擺布。”
校尉回頭看了看,顧全武揮手示意其讓開,上前深吸了口氣,大聲喊道:“那時兩鎮的確有些支吾,不過後來亂賊孫儒南下後,若無錢使君支援糧食錢帛,楊行密隻怕也難得取勝吧?淮南鎮海兩鎮皆是朝廷爪牙,董昌乃篡號逆賊,正當同心協力,如同對付孫儒一般,爾等為何而倒行逆施。某乃鎮海武勇都兵馬使顧全武,今日便在佛祖麵前立誓,隻要爾等並非那董昌手下,放下兵器投降,若某今日再加一指於汝曹,死後必落入阿鼻地獄,百代不得超生。”
宅院中頓時一陣緘默,唐時人本頗信守誓言,江南人又就篤信佛教,這顧全武為將之前,頗不得誌,曾剃發遁入沙門,此事眾人皆知。為將者難免陣上亡,若是他說什麽萬箭穿身倒也罷了,可此時在眾人麵前發誓詛咒死後落入阿鼻地獄百代不得超生,周圍的鎮海軍士卒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那校尉上前一步低聲勸道:“這夥殘敵不過苟延殘喘而已,最多在傷上二十來人便將其殺個幹淨,將軍又何必發此毒誓。”
顧全武看了那校尉一眼,搖了搖頭歎道:“你還是不懂為將之道,某如此為了兩事:其一雖說慈不掌兵,若是必要時縱然要死萬人也得行之,但苟能取勝,又何必多殺,為將者又豈能不為,某一句毒誓若能救下數十人性命,又豈能畏懼那虛無縹緲之事而不為。其二,子曰,必也正名,名正則言順。今唐室雖微,天人未厭,董昌本位至將相,富貴已極,然一朝窺視至尊之位,則眾叛親離,天下共討之,隻恐將來欲為一布衣亦不可得矣。可見為將者須得順天而行,如今楊行密為了一己之私,與叛賊為伍,隻怕其後代必受報應,為亂賊所殺。某今日放降卒回去,彼必將某之言辭流傳,淮南將士亦知某所討者不過逆賊董昌,又知某不亂殺,又豈能死戰。”
那校尉聽完了,沉思了半響,拱手答道:“多謝爹爹教誨為將之道,今日兒獲益良多。”原來這校尉竟是顧全武的長子顧君恩。
顧全武點了點頭,說:“披堅持銳,陷陣破敵,某不如汝,然兵法畢竟有違天道,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為將者鮮有善終者,當今乃亂世,吳越之地並非王者之資,某等不過致一方太平,待聖人出世,求個富家翁而已,切不可不自量力,切記切記,你懂了嗎?”說到最後,聲音越發慈祥,一股老牛舔犢之情溢於言表。
顧君恩雖然還不能完全理解意思,但也牢牢把父親的話記在心裏,點了點頭。正當此時,宅院中的守卒們走了出來,兵器鎧甲扔了一地。一群鎮海軍的士卒圍了過去,詢問了半響,將降兵中挑出了三十餘人,帶到一旁。降兵中為首的看情勢不妙,大喊道:“顧全武你方才還說要放吾等過河,莫非要反悔了嗎?”
顧君恩上前答道:“某家將軍的確說要放淮南軍的人回去,不過那三十人可不是淮南軍,他們都是跟隨董昌的亂賊。”
淮南降兵聽了,啞口無言,過了半響,他們便被領到幾條小船上,劃到對岸,那些人跳上岸去仿佛做夢一般,鎮海水軍離開後半響方才向烏墩寨中跑去。
魏約站在門口,看著那些百餘從對岸死裏逃生的淮南將士,正在喜形於色的和袍澤們說這些什麽。臉色矛盾之極,好幾次舉起手想說些什麽,卻又放了下來,過了半響,搖頭歎道:“罷了,罷了,士已無鬥誌,又還能做些什麽。”轉身對身邊牙兵下令:“汝快乘快船向徐淑通報,就說杭州鎮海軍大至,領軍得乃是顧全武,光福、烏墩二寨皆被破,某領兵北還湖州,讓他早作準備。”說到這裏,魏約苦笑道:“隻怕已經來不及了,這顧全武果然不愧兩浙名將,軟硬並施片刻便破了某,想必此時他已經兼程直下嘉興,攻打徐淑去了。”轉身對副將歎道:“我們也該撤了,令全軍打開寨門,北還湖州。”下完令後,魏約仿佛最後一絲氣力都用完了,兩肩微縮,一下子好像老了十歲。
顧全武看著對岸的淮南軍,隻見淮南軍全軍打開寨門,向西北方向開去,旁邊顧君恩笑道:“那魏約倒是識趣的很,若他據寨不出,倒還要費一番手腳,如今隻剩徐淑一部就簡單了。”說到這裏,轉身拱手對全武行了一禮,“末將還有一事懇求將軍,還請以某為先鋒,直下嘉興,擊破徐淑。”
顧全武臉上並無表情,轉身走上寨中,三步並作兩步走上最高的那座望樓,大聲對寨中滿滿當當正在進食的鎮海軍士卒喊道:“武勇都冒雨疾行,拔光福寨,破淮南軍,彼已膽寒,又為大義相責,已棄甲遁去,如今嘉興尚為董昌逆黨徐淑圍攻,形勢緊迫,某欲輕舟疾進,引千人急襲,不知可有壯士願與某同行。”
寨中眾人先是靜了一下,突然一人起身振臂喊道:“願與顧將軍同往討賊。”隨著這聲喊,寨內外將士紛紛應和,一時間寨內外萬人應和,聲如奔雷,武勇都眾人仿佛將雨中行軍和方才激戰的勞累都拋到腦後了。顧全武頓了一下,待呼聲稍低大聲喊道:“願同行者可至運河邊船旁,今日能與諸君忠於王事,同往擊賊,乃顧某大幸。”
乾寧二年十月末,鎮海軍武勇都兵馬使顧全武引兵急進,於嘉興守軍裏應外合,大破董昌部將徐淑,解嘉興之圍。蘇杭轉危為安,江南戰局為之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