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17隱士

丹陽縣,招隱山,位於縣城南十餘裏處,傳說此處東晉時便有隱士居住,因此得名。已是寒冬臘月,山中草木凋零,滿是一番蕭瑟之氣,遠遠看去一條白花花的溪澗在山林間曲折穿行,忽隱忽現,別有一種韻致。

溪澗的岸邊有人正騎驢緩行,其中一人一身玄衣,更顯得皮膚白皙如玉,神態閑雅,正是陸家族長陸翔,一旁同行的那人卻還是個垂髫童子,卻是朱挺之的次子朱允蹤。隻聽那童子問道:“阿父為何一大早便帶允蹤來這深山之中,莫非也同父親一般不要允蹤了?”原來那朱允蹤已拜陸翔為義父,因此口中便以“阿父”相稱。

那陸翔笑道:“哪裏的事,隻不過今日來這山中拜訪一位賢人,某這一身本事,大半都是來自此人,若要傳授與你,便要先得他的同意,是以帶你同來。小孩子休要胡思亂想。”

朱允蹤聽了這話一顆心懸在半空才落了地,他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突然被深愛的父親所棄,實在已是驚弓之鳥,看著陸翔的身影,心中已把他當做了自己的父親。這時,遠處林中突然傳來一陣歌聲,聲音響遏行雲。歌詞中滿是憤世嫉俗之意,若是呂方在此,定然頗有知音之感。

“鑿破混沌作兩間,

五行生克苦歪纏。

兔走鳥飛催短景,

龍爭虎鬥耍長拳。

生下都從忙裏老,

死前誰會把心寬!

一腔填滿荊棘刺,

兩肩挑起亂石山。

試看那漢陵唐寢埋荒草,

楚殿吳宮起暮煙。

倒不如淡飯粗茶茅屋下,

和風冷露一蒲團。

科頭跣足剜野菜,

醉臥狂歌號酒仙。

正是那:“日上三竿眠不起,

算來名利不如閑。”

從古來爭名奪利的不幹淨,

教俺這江湖老子白眼看。

忠臣孝子是冤家,

殺人放火享榮華。

太倉裏的老鼠吃的撐撐飽,

老牛耕地使死倒把皮來剝!

河裏的遊魚犯下什麽罪?

刮淨鮮鱗還嫌刺紮。

那老虎前生修下幾般福?

生嚼人肉不怕塞牙。

野雞兔子不敢惹禍,

剁成肉醬還加上蔥花。

古劍殺人還稱至寶,

墊腳的草鞋丟在山窪。

殺妻的吳起倒掛了元帥印,

頂燈的裴瑾挨些嘴巴。

活吃人的盜蹠得了好死,

顏淵短命是為的什麽?

莫不是玉皇爺受了張三的哄!

黑洞洞的本帳簿那裏去查?

好興致時來頑鐵黃金色,

氣煞人運去銅鍾聲也差。

我願那來世的鶯鶯醜似鬼,

石崇脫生沒個板渣。

縱有那幾串銅錢你慢紮煞!

俺雖無臨潼關的無價寶,

隻這三聲鼉鼓走遍天涯。

老子江湖漫自嗟,

販來古今作生涯。

從古來三百二十八萬載,

幾句街談要講上來。

權當作蠅頭細字批青史,

撇過了之乎者也矣焉哉。

但憑著一塊破皮兩頁板,

不教他唱遍生旦不下台!”

朱允蹤聽得有趣,便駐足停下仔細記憶,隻覺得此人所唱與自己平日書中所學頗有些不同,但想來卻頗有道理。那陸翔聽歌詞中越唱越是不像話,後麵的隻怕便是連那聖人都罵過了。他讀慣了聖人書的,心頭便有些微嗔。深提一口氣入了小腹,喝道:“故人來訪,林中老兒還不備些酒水,”

那聲音初聽來並不甚高,但越到後來越是宏大,到了最後兩人兩旁的林中半裏內鳥兒都被驚起,仿佛猛獸入林一般。

先前那歌聲靜了半響,答道:“你這漢子這般大嗓門,林間喝道,驚起了鳥兒,卻是不雅。”

說話間,便見見麵林中走出一人來,那人身量不高,披了件及膝麻衣,體型極為魁梧,竟仿佛一個木桶一般。走近一看,隻見滿頭亂發,胡亂紮了個發髻,蒜頭鼻、金魚眼,招風耳,一張大嘴咧著正笑的開心,背上背著一張弓,手上提著一隻麂子,口中說:“你倒是好口福,今天又讓你碰到麂子肉,卻不知某家前些日子都是素食,口中都要淡出鳥來了。這次怎麽帶個小兒過來了。”

朱允蹤聽先前歌詞中雖然滿是憤世嫉俗之意,但言辭中大有深意,還以為是位高賢,沒想到出來這人長的這般摸樣,就比鎮中的屠夫都要鄙俗上三分,臉上便露出鄙夷之色。那漢子看了出來,哼了一聲,喝道:“你這小兒倒是狗眼看人低,你以為某家長的醜嗎,那是你眼拙,某家這般容貌才是英俊之極,隻是你看不出來而已。”

朱允蹤不過是個孩子,聽那漢子這般自誇,禁不住駁道:“你這般也叫英俊,那宋玉潘郎又算得什麽?”

那漢子笑道:“你這孩子懂得什麽,某家這蒜頭鼻更適合呼吸,金魚眼的視野更開闊,招風耳聽覺更靈敏,嘴巴大吃東西更快。難道這比世上的那些美男子更美嗎?”

朱允蹤聽了那漢子的回答,頓時目瞪口呆,他雖然覺得頗有道理,無從反駁,但要讓他承認那蒜頭鼻、金魚眼、招風耳、大嘴巴的漢子是個美男子實在是昧了良心。口中正在呐呐,旁邊陸翔笑著打圓場道:“陳兄這般年紀,卻與一小兒鬥氣,這可不是名士風範。”原來這漢子姓陳,名允,字均美。本來頗有才學,可惜容貌長的頗為醜陋,每次科舉便被考官以此為由刷落,因此對於自身容貌頗有些忌諱。於是隱居於這山中,少時得異人傳授,對於內氣吞吐,拳腳摔角之術頗為精通,與陸翔兩人引為知交。陸翔將朱允蹤的事情說了個明白。那陳允聽完跌足道:“你這人為何既不入盟又不出首,這般首鼠兩端最是糟糕,若你與某家一般孤身一人倒也罷了,你諾大一個陸家誰在這丹陽縣中也不會容得你做那遁世隱士的,你還將那朱挺之的孩兒收作養子,感情是嫌命長了。某看你平日還挺聰明的,怎的如此糊塗?”說到最後陳允竟橫臂掃在旁邊一棵小樹樹幹上,哢嚓一聲樹幹竟斷為兩截。

陸翔歎道:“你說的某也想到了,隻不過那呂方雖然行事孟浪,但所為並非他一人私利,於國於民大為有利,某實在無法入盟反他;而也不願出首出賣諸人。隻要這幾天沒事,也就是了。”

那陳允歎道:“也隻能這般想了,在這亂世之中,求生乃是第一,你卻還將那些仁義道德,如何能行?”說到最後,滿臉都是擔憂之色。

正在陸翔與陳允二人擔憂的時候,範尼僧領兵已經到了朱家村五裏外。精兵分乘五艘船到了一片林子旁停泊,全軍進入林中隱藏,同時砍伐木材製作器械,林外派了哨兵。兩名曾在村中擔任三老的老卒向範尼僧仔細講解了村子地形,朱家村如同絕大部分江南村莊一般,處於一條小河的入湖口處,而村後就是練湖,村子的碼頭便在湖邊,村子兩麵臨水,朝著陸地的一麵由一道一丈半高的夯土牆保護著,隻開了三處門,門旁連個箭樓都沒有。牆外也隻有一條不過五尺深的壕溝,溝中也沒有竹簽之類的障礙物,不過村子男丁有七百餘人,若是強攻起來,隻怕要死不少人,而且也有可能會讓人從村後的碼頭乘船逃走。

範尼僧決定先派那兩名老兵帶上五人待天色昏暗後潛村中入縱火,待其救火混亂時大軍一舉破牆殺入。然後吩咐胡義成帶五十精兵上船,準備待村首開始進攻後,便沿河而下,焚燒船隻,從碼頭攻擊,使其首尾不得相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