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近十年的消耗戰,朱家兄弟終於民窮財盡,朱瑾被包圍在兗州城內,兄長朱瑄也被包圍在鄆州城中,生死不知,天平、泰寧鎮的所有屬城也都已經被汴軍占領,隻剩下兗州一座孤城還在朱瑾手中。想到這裏,縱然是力敵萬夫的朱瑾,也不禁覺得一陣沮喪。
朱瑾巡視完東門,正準備下城返回家中休息一下,突然聽到城下一陣喧嘩聲,探頭一看,原來是出去打糧的河東騎兵回來了,有一輛車的車輪陷在泥濘中,結果上麵的一個袋子顛簸了下來,摔破了,露出裏麵的高粱、黍米來。四周幾個饑餓難耐的守城兗州兵紛紛衝上去哄搶,和押運的河東兵廝打起來。
一開始不過是五六個人的小規模毆鬥,兗州守兵們從泥地裏抓起一把把混合著泥土的未脫棵的高粱米往嘴裏塞,還拔出佩刀割開袋子,更多的糧食從破口中湧了出來,落在泥濘的地上。押運車隊的河東兵一麵用皮鞭和刀背打著這些*者,一麵大聲喊著同伴來幫忙。被打得血流滿麵的守卒一麵拚命的把糧食往自己的袍子裏摟,一麵和那些護衛廝打起來。
更多的兗州兵衝了過來,有的幫助自己的同伴毆打護衛運糧的河東兵,還有的在這寒冷的天氣脫下外袍,往裏麵摟糧食。而護衛運糧隊的河東兵則圍成一個圓圈,盡可能的將車隊保護在其中,居高臨下的用皮鞭和刀背抽打著兗州兵。激烈的毆鬥便如同瘟疫一般傳染開來,使用的武器也由一開始的拳腳變為刀背皮鞭,甚至還有刀矛,眼看一場死鬥就要發生在來援的河東軍和兗州兵之間。
“都給我住手,你們這些狗才,到底是在幹什麽?”一聲斷喝如同晴天霹靂震住當場,出現在城門樓上的是朱瑾的麵孔,平日裏威武的棗紅色臉龐早已變成了紫黑色,眼角的肌肉在不斷跳動,熟悉他的親兵都知道這是主帥爆怒到了極點的表現,即使這些親兵們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可是看到朱瑾這般表情,一個個也都是兩腿發軟,遍體抖的跟篩糠一般。
聽到主帥的斥罵,毆鬥的激烈程度小了點,許多兗州兵抱著搶來的一點糧食退了回去,不過也許更大的原因是在河東兵的護衛圈外有三四輛車上的糧食,兗州兵不需要和河東兵起衝突就可以得到糧食,自然廝打的人就少了許多。朱瑾的親兵們趁機衝了下來,驅散了還在和河東兵對峙的部分守軍,並且抓住了幾個倒黴蛋,捆綁結實了,推到了朱瑾麵前。
那幾個人被推到朱瑾麵前,然後便被一腳踹在膝彎處,跪倒在地上,親兵們兩個服侍一個,按在地上,等待著朱瑾的命令。
“擅奪軍糧依律當斬,軍法裏十七斬不知道嗎?”朱瑾身為一鎮節度,雖然以武勇聞名,但也絕非胸無城府的莽夫。不過片刻功夫便已經壓下了胸中的怒火,問話的聲音平靜了下來,但在話語裏滿是森嚴的殺機。
那幾人互相對視一下,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可在朱瑾的積威之下,這幾個神經百戰的勇士竟嘴唇開了又合,卻無人敢出聲抗辯。
朱瑾眼看這幾人臉上憔悴消瘦的臉龐,近十年來和朱溫的苦戰來,剩下的人無一不是對他忠心不二的將士,他都可以叫出眼前這個幾人的名字,最前麵那個矮壯漢子臉上的傷痕還是魚山之戰時,朱溫在上風處縱火焚燒,當先從火中衝出留下的。想到這裏,平日裏鐵石般的心腸也柔軟了起來,喉嚨也好像哽咽了起來,一句“砍了”怎麽也說不出口。
“說,你們也是老兵了,怎的這麽不識規矩?”過了好一會兒,朱瑾問道。
那幾人聽到朱瑾這話,哪裏還聽不出其中的意思,為首那人立刻掙紮了起來,兩名親兵也按不住,膝行到朱瑾麵前喊道:“朱使君,弟兄們實在是餓的受不了了,十來天來都隻有清湯湯的稀粥充饑,這麽冷的天氣,任是鐵打的漢子也頂不住呀!您要不信,砍下我們的腦袋看看,流出來的隻有血,沒有半粒糧食。”
四周圍觀的兗州兵也哄然應和起來,能夠跟隨朱瑾到今日的他們,都是朱瑾的鐵杆,忠心不二,可忠心不能當飯吃,這些日子來,兗州四周的屬城都已經被汴兵占據,雖然主力已經被葛從周帶去魏博抵禦河東的援兵,可他們也無力奪回那些屬城,奪不回那些屬城就沒有軍糧,沒有軍糧這些精壯漢子就隻能不斷的衰弱下去,兗州守軍陷入了這個兩難的境地。如今看到河東兵在外麵打回的糧食,他們甚至還用高粱來做馬料,平日裏就存在於河東援兵和兗州兵之間的矛盾頓時爆發起來。
“使君,還是算了吧,打個二十皮鞭罷了,若是要斬了他們,隻怕軍心便散了。”說話的是一名站在朱瑾身後的瘦高漢子,他便是朱瑾的心腹大將康懷貞,經過近十年的苦戰,朱瑾手下將佐大半凋零,要麽戰死,要麽投降了朱溫,眼下兗州軍中朱瑾之下的第一人便是他。
朱瑾心煩意亂的揮了揮手,轉身離開,康懷貞對親兵們使了個眼色,便緊跟著朱瑾離開。兩人身後傳來一陣陣皮鞭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卻沒有人呼痛。
朱瑾沿著城牆疾走,仿佛背後有什麽東西在追逐他似的,他身高步長,不一會兒便到了城牆拐角處,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身後緊跟著的康懷貞趕緊收住腳步,差點和他撞了個滿懷。
“城內存糧還夠軍士多久食用?”
“就算如現在這般吃個半飽,最多也不過夠用半月而已。”
“那兄長那邊可有什麽消息傳來?”
“已經有十來天沒有消息了,隻怕……”康懷貞說到這裏閉住了嘴,但臉上憂慮的神色已經將他心中的心思說了出來。
“周圍近百裏的城鎮要麽為汴人所據守,設防堅固,一時攻取不下,要麽已經空無一人,沒有糧秣可供奪取。要想打到糧食,隻有突破對方的防守,南下到徐州那邊了,可相距百餘裏,往返非短時間能夠趕回。”說道這裏朱瑾頓住了,兩眼炯炯的盯著康懷貞。
“在下願領兵出擊,還請使君恩準。”康懷貞聽到這裏,以為朱瑾是要自己領兵出城打糧,的確如果此時不趁那葛從周領兵北上支援魏博鎮去了,等宣武大軍回來,他們就會被餓死在這兗州城中。
朱瑾卻搖了搖頭,道:“我不是要你出城打糧,我兗州軍中大半都是步兵,城外大多都有汴兵設防,隻有用騎兵才能衝過,快去快回,到南邊去打糧。”說到這裏,朱瑾抬起頭往西北方魏博鎮那邊看過去,仿佛昏暗的天色後麵隱藏著一隻什麽巨獸。
“河東兵都是騎兵,可那些河東兵大半都是塞外雜胡,桀驁不馴,若無重將決計無法壓製的住他們,我的意思是親自領兵去打糧,你留在城中堅守。”朱瑾收回視線,緊盯著康懷貞的眼睛。
場中的空氣仿佛已經凝固了,這兗州城中兵士不過萬五,朱瑾若是出城,自然要帶走大半精銳,若是宣武大軍趕來,守城軍若是野戰,眾寡不敵,若是守城,卻無糧食,軍中輜重,將佐家屬又大半皆在城中,就是要跑也來不及,守將恐怕就是一個必死之局,要說出城打糧是九死一生,那留守兗州城就是十死無生。
“在下謹遵軍令,若是那宣武大軍來了,在下定然竭忠盡智,死而後已。”康懷貞臉色變了幾變,到了最後還是鎮定下來,躬身行禮道。
“那倒不必了。”朱瑾的聲音低沉了下來,隻有兩人才能聽見:“若是你抵禦無力,便降了那朱三吧,那廝雖然好殺,倒也愛才,像你這等良將,他還是會留下來的,也好護住那些投降的將士眷屬,省的他們和我同甘共苦這麽多年,倒落得個沒下場。”
聽到朱瑾這般說,康懷貞臉色大變,口中隻是連說不敢,也不知他是說不敢投降還是不敢按照朱瑾方才吩咐的那般做,朱瑾卻自顧離開了,丟下康懷貞獨自留在那裏。
兗州河東兵軍營位於城中東北靠近城門處的一塊空地上,自從泰寧鎮和宣武鎮構兵以來,河東李克用就不住的越過魏博鎮派來援兵,陸續加起來竟有七八千人,而且這些都是騎兵,是個十分驚人的數字,許多南方藩鎮傾盡全力也不過兩三千騎罷了。經過多次激戰損失,加起來也還有近五千騎。
此時河東兵軍營守備鬆懈,士卒懈怠,毫無昔日在李克用麾下“鴉兒軍”的威風,現在他們在外苦戰逾年,身困孤城,返回故鄉河東的道路又被切斷了,士氣已經是低落到了極點,連守門的士卒都斜靠在一旁打瞌睡,若是在平日裏一定是插箭遊營,甚至砍頭的下場,可此時負責守門的校尉也是視而不見,懶得再管,其情況之糟糕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