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胖漢子原是湖州府中長吏,這長吏在唐代本是州中刺史的佐官,從五品上的官位,本來當刺史缺任或者朝中親王遙領時,便可代行州事,但是一般情況下,這長吏卻並無具體職責安排,因其品高俸厚,又不親實務,故多用以優待宗室或安置閑散官員等,所以這類官常被稱為“送老官”。這漢子姓李名哲,本是天家遠支,承父蔭得了這官職,整日裏都是在的就是求田問舍,放債收租,方才被同伴那一番話說的惴惴不安,一想起家中嬌妻美妾,庫中財物,便心驚肉跳,忍不住開口問道。這話也道出了所有在座湖州將吏的心聲,明堂上立刻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緊張的看著許再思的嘴。
“這位說的哪裏話,顧帥的信中說的很清楚了,各位棄暗投明,有功無過,這罪是不必再提了。諸位請放心,這幾位原先都是董昌部下,越州城破後投入顧帥麾下,如今不也都好好的嗎?”許再思笑著指著身後幾人道,顯然他是故意帶這幾人讓他們安心的。
許再思這話一下子讓眾人懸在半空的心一下子落了肚,堂上頓時諛詞如潮,紛紛上前敬酒,不過半盞茶功夫,這許再思便給灌了六七杯酒,饒是他身強力壯,酒量不錯,也有些天旋地轉起來。眾人去了心病,明堂上氣氛也活躍了起來,一時間頗有幾分其樂融融的樣子。
宣城,寧國節度使田覠的理所,乃是淮南道在大江以南重鎮,楊行密麾下眾將,如論勢力最強,以田覠為最,他和安仁義的潤州便如同一隻螃蟹的大鉗,將錢繆所轄的浙江東西兩道夾在其中,這次淮南的南下大戰,田覠的宣州軍雖然最後失敗,但是其勝負也就是在一線之間,若不是楊行密戰線太長,最後不得不從江南撤走淮南本部,田覠也不會敗的那麽慘。最後托呂方的福,收拾殘兵,徐徐而退,雖然輜重盡喪,但元氣並未受損。
如今已是四月天,江南的四月天氣正是一年最好的時節,和風吹來,滿是泥土和草木的芳香,讓人有種熏熏似醉的感覺。官道上走著一行人馬,走在當中的卻是呂方,隻見他打扮的跟普通行商一般,左手持著荊杖,右手卻是牽著韁繩,牽著一頭灰色的大叫驢,驢背上坐著一名婦人,頭上戴著簾帽,看不出容貌,身形曼妙,竟是沈麗娘。四周簇擁著數十條健壯漢子,腰間鼓鼓囊囊的顯然是兵器,為首的一人便是親兵隊隊長徐二。
原來呂方得知李彥徽從湖州逃奔淮南宣州後,立刻起身前往宣州,因為兵馬一時編組不及,陳五、呂雄也才剛剛前往淮上招募舊部。呂方幹脆便帶了陳允、高奉天、沈麗娘等人,帶上些許護衛前往宣州,留下範尼僧和龍十二,待到兵馬編組完畢,再領兵前往宣州。
他著急著想要見到那原任湖州刺史,畢竟此人對於湖州將吏上下底細最為了解,此人本是朝廷命官,身份清貴,呂方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勢力微小,絕無可能收攬此人,希望可以在宣州可以與其暢談一番,以便有的放矢。一路上緊趕慢趕,還派出部下騎將劉滿福快馬趕往宣州挽留李彥徽。卻沒想到得報那李彥徽留在宣州,說要見過新任湖州刺史呂方一麵再回廣陵,得知這消息的呂方一路上倒是鬆閑了下來,自他穿越以來,不是土裏刨食便是打仗練兵,像這般愛侶在旁,眾人簇擁嗎,渾無壓力的日子還是第一遭。又是江南春日,身邊麗娘一陣陣香氣沁人,讓人幾乎忘了這裏是殘唐亂世,亂離人間。
一路上看到道路兩旁田地開辟,百姓都在忙於農事,道路上還不時有販運貨物的客商走過,相距不過百裏外的湖州、杭州、蘇州等地廬舍為墟,了無人煙的景象簡直是兩個世界。看到這番景象,呂方不禁暗自點頭,久聞楊行密麾下諸將,田覠雖為武將,但對於民生治理極有見識,並非尋常武人那般隻會騎馬揮槊,手下人才極多,宣州士民殷富,兵強馬壯,這方麵遠遠勝過安仁義、朱延壽等人。眼下看來,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
“呂郎,你看前麵那個村子那麽多人都在幹什麽呀?”發問的卻是驢背上的沈麗娘,指著不遠處一群正在忙碌的人影問道。呂方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卻是一群村民正在植桑。呂方知道她出身高門大戶,若是太平時節,自己隻怕連她根手指也碰不到,更不要說娶為妻子,想到這裏,不自覺的笑著答道:“田使君果然是好手段,這些百姓卻是在種桑。”
沈麗娘聽了疑惑道:“原來這就是桑樹呀,原來未曾長大前就這麽小,可這和田使君手段好壞有甚關係?”
呂方笑著解釋道:“我華夏先民,定居之處,定然種植桑梓樹木,桑樹得衣帛,梓樹送死,是以稱家鄉故裏為桑梓之地。而這桑樹從種植到可以采葉養蠶取絲,絕非一年半載可得收益。如今時節兵荒馬亂,百姓朝不保夕,又如何肯花力氣在這等長久才能有收獲的事情上,你們想想淮上故裏又有幾個村子花力氣去種桑,這如非田使君治理得力,又如何有這等太平年間才有的景象。”
“將軍果然見微知著,是在下生平僅見。”一旁的陳允笑著讚道。呂方笑著揮了揮手道:“陳先生莫要謬讚了,不過在下出身低微,對這些田間之事見得多了,自然一看便知,若是楊王見到這般景象,想必也能猜得到,所以預知真事情,須問田間人。將來若是你們身為官吏,切不可聽信人言,卻不去問那田間父老,求得真相。”呂方後麵幾句話卻是對身邊親兵們講的,語氣越發鄭重起來
眾人聽到呂方的話,神情嚴肅了起來,低頭稱諾。一行人說話間,已經行到了那些農人旁邊,眼看已經是正午,眾人都行的有些疲累,呂方便下令到路旁飲水進食,歇息一番。那些農人看到呂方一行人個個身形魁梧,提刀背弓,舉止間顯然是有武功在身,自然而然的離得遠了些。呂方坐在親兵放好的胡床上,喝了兩口水,饒有興致的看著不遠處農人種植的桑苗,隨口下令親兵帶來兩個來問問。不一會兒功夫,親兵便帶來兩人,一老一少,一問原來年紀大的那個是村中長老,小的乃是他的小兒子。呂方隨口詢問了幾句田土、糧價等閑話,那長老聽的呂方說的都是莊稼人的內行話,大著膽子問道:“聽客官的話,莫非也是種田人出身?”
“老丈好眼光,在下當年植桑種麻可都是好手,你看我手上這些老繭,好久未曾做了,今日看到老丈植桑,越發覺得親切。”呂方笑著伸出右手,讓那長老看自己手上的老繭。
那長老看到呂方手上滿滿的老繭,又看看呂方頭上並無發髻,隻有一頭短發,心中暗自好奇,表麵笑道:“想不到客官這等貴人也曾幹過這等粗活,這種桑也是多虧田使君的恩惠,說是若是每戶有種有桑田十畝者,不但免去庸役,還可以用來抵消調役。這可是大功德呀!”
呂方聽了一愣,趕緊問了下去,原來在宣州有這樣一條法令,若是百姓種新種桑田十畝,不但免去五年的庸役,而且種桑的勞役還可以用來抵消官府的無償調役。呂方聽完後不禁大奇,繼而暗自讚歎田覠的好手段,開唐以來,稅賦製度便是中國古代有名的租庸調製度,許多周邊國家也就照葫蘆畫瓢,例如日本的大化革新的《養老令》便是幾乎照大唐照抄過來的。當時農民的主要負擔就是租、庸、調。租就是繳納糧食稅,而庸便是繳納帛布或者麻布,根據所在地產出決定,而調則是為政府服免費勞役,一般一年十天到十五天左右。這個製度的優點就是無論糧食、布帛還有勞役都是農民本身或者從土地就能產出的,不會遭到商人的盤剝,不會出現穀賤傷農的情況,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少農民破產的可能。田覠這法令的好處就是在於,如果農民沒有桑田,自然沒有辦法繳納庸役,而田覠等於隻是拿一塊反正也拿不到的好處得到了未來的大筆稅源,要知道當時的通貨就是銅錢和布帛。而且他這等德政,肯定會吸引大批流民到宣州定居,畢竟唐代南方還遠遠沒有開發完畢,加上亂世那家藩鎮都是緊缺人口,這樣不用動一刀一槍,便可大大的增加己方人力物力,實在是一招妙棋,光憑這一點,這田覠便足以位居楊行密手下第一人。
呂方想到這裏,更加細心詢問了那長老田使君的各項法令,那長老也看出呂方的隨從一個個孔武有力,手中兵器精良,絕非尋常的客商,呂方言談間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生殺予奪的上位者氣度更不是奔走四方,追逐厚利的商人會有的,回答時更是小心謹慎,生怕一句話不小心,觸怒了眼前這位貴人,惹來殺身之禍。過了半響功夫,呂方方才將宣州田畝方麵的法令製度問的明白,笑道:“倒是麻煩老丈了,田使君果然是大才,為朝廷守護一方,百姓也深得其惠,為官者若都如同他一般,天下百姓便有福了。”說到這裏,呂方右手習慣性的往囊中一摸,卻是空空如也,一旁侍立的徐二趕緊上前遞上一貫錢來,呂方隨手接過,笑著遞給那長老,笑道:“在下口多,老丈爺花了許多唇舌,這天氣炎熱,這點錢便給列位買些水酒喝,解解乏,也算在下的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