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城堅固的城牆上的許多處地方的女牆都有破損,被守軍用沙袋和木牆代替,許多地方留下了火燒或煙熏的痕跡。城樓下被引入水流的護城濠也早已幹涸,一段被填平的城壕後麵,城牆下深深的凹進去了一個洞,四周堆滿了戰死士卒和民夫的屍體,還有四五輛蒙著牛皮的衝車,被燒得已經看不出了原先的模樣,這是兩日前鎮海軍圍攻留下的痕跡,當日鎮海軍將多日來收集的材料製成的木驢衝車運到營前,先是四麵發起猛攻,待守軍疲憊後,在安吉城南牆投入生力軍,先以衝車猛衝城牆,結果被守軍以投石機發射的油彈擊毀,死傷慘重,隨後許無忌竟親帥手下以剩下的幾輛蒙著牛皮的衝車,衝至城下,猛挖牆腳。安吉城雖然堅固,可畢竟沒有闊氣到蒙了牆磚的地步,加之先前幾日下了大雨,泥土鬆軟了不少,竟然讓他挖掘深入進去。守軍先是以鉛汁油彈投擲,後來又用巨石投擲,連縣衙門口的那幾塊台階石、石獅都扔下來了。可攻方竟然死戰不退,一麵撲打器械上的火焰,一麵推了兩輛樓車靠近了城牆,鎮海軍士卒在上釋放箭矢,射殺了牆頭上許多守軍,壓得對方抬不起頭來,最後還是龍十二親自領了五十名選鋒,披了重甲從旁邊的暗道突然殺了出去,先是推翻了樓車,後來又殺散了在城根挖坑的鎮海軍士卒,又一把火焚燒了工程器械,總算保住了這安吉城,可那五十人回來的人人帶傷,回來的也不過十餘人,龍十二更是身被十餘創,被手下抬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人事不省,他臉上挨得那一刀若是深上兩分,隻怕腦袋都讓人劈開了。就這般,雙方這次交手,都是損失慘重,仿佛兩頭受傷的巨獸,都在自己的巢穴中舔舐自己的傷口,等待次日清晨的來臨,再次廝殺。
“什麽,要從這裏調兵五千去顧全武那裏?錢王瘋了嗎?”鎮海軍帥帳中一人高聲喊道,連帳外守衛的牙兵們也聽得一清二楚,他們對視了一眼,立刻轉開了自己的視線,仿佛什麽都沒聽到一般。
許無忌身披長袍,依稀可以看到上半身包紮滿了繃帶,他昨日在牆根下廝殺到了最後一刻,身負重傷,若不是手下親信拚死搶了回來,隻怕已經是那些屍體中的一個了。他強自站起,大聲對麵前的許再思喊道:“叔父,我們包圍安吉城都快一年了,光修築這長圍,就和那莫邪都打了多少仗。昨天的那一戰,在牆角下挖坑的弟兄們,一百多人,就回來了十三個,這可都是跟著我們從蔡州征戰十幾年的老兄弟,眼看守軍也已經快不行了,顧全武一張口要援兵,就從我們這裏調兵走,這算什麽事呀。”
許再思臉上滿是為難的神色,從幾案上拿起一封帛書遞給侄兒歎道:“你也看看錢使君一同轉來的顧帥書信,淮南於清口大破龐師古後,必將南下攻我,秦斐身處昆山城中,與鎮海軍如同眼中毒刺一般。然彼有必死之心,如穴中猛獸,急切難下,須得大兵相助,才從我這裏調兵。”
許無忌接過那帛書卻也不看,一把扔在地上喝道:“有甚麽好看的,他顧全武手下精兵足有兩萬,那秦斐不過偏師,最多不過四五千人,還要從我們這裏調兵,感情我們這些蔡人都是後娘養的。”
“閉嘴。”許再思低聲喝道:“今日是看你重傷在身,否則就憑剛才那些話,定斬不饒,你快下去,好生反省一下,莫要為我等惹禍。”
許無忌解開身上長袍,,一把扯開繃帶,露出上半身的一處處傷口,嘶聲喊道:“我身傷口皆在胸前,絕無一處在背上,皆是為他錢家死戰而得。錢繆他對我等這般相待,從我們這裏調兵給那顧全武,你看那呂方深沉多智,手下多有熊虎之士,乃是當世梟雄,一日縱敵,百世之患。不出十年,杭州必然化為鹿苑,我輩皆為其所擄矣。”
“罷了。”許再思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你這孩子,怎的越說越是過分了,今日我若不是看在你死去的父親的份上,早就斬了你,快些退下,不然休怪我軍法無情了。”
許無忌見事情再無轉機,恨恨的揀起長袍,披好後衝出帳外。許再思臉上露出憂愁之色,苦思良久,歎了口氣道:“錢王呀錢王,你這般做,傷了將士之心,可不是為君之道。罷了,罷了,也隻能如此了。”許再思打定了主意,喚來軍中行軍司馬,吩咐了一番,待行軍司馬走後,許再思從一旁取出一個瓷盒,喚來一名親兵,吩咐道:“這是上好的金創藥,你拿去送給無忌,跟他說,莫要撕裂了傷口,保重身體。”
安吉城中,也是一片淒慘景象,城中大半的房屋早已拆除幹淨,材料被用來製作攻守戰具或者當做礌石投擲,去年收成的糧食也早已吃的七七八八,還好呂方有先見之明,將團結兵已經放出了城外,否則城中隻怕已是易子而食的境地了,饒是如此,城中百姓也早就沒有糧食發放,所有能收集到的糧食都集中供應給守城士卒和丁壯,城中米價也由一開始的一鬥百五十錢,漲到了兩萬錢一鬥,到了最後幹脆是有價無市,任你再多金銀財帛也買不到半點糧食,那幫被留作人質的湖州豪族,往日裏鍾鳴鼎食,現在也不過是靠著一天三碗稀粥吊著命,一個個眼睛都跟狼一般,到了夜裏就冒著綠光,他們心中就一個想法,無論是鎮海軍還是淮南軍,哪一家進來都行,給口飽飯吃就成。
城中銅駝裏的李家宅院,因為是呂方的住處和軟禁人質所在,還沒被拆了當做礌石滾木。可也早沒有了往日的富貴氣象,隻見所有的房屋都被騰了出來,用來給受傷士卒治療之用,所有的房屋都被用艾草熏過,李家的婢女仆人,也被臨時用來征用,以為照顧傷員,呂方把前世野戰醫院的概念照搬了過來,雖然唐時的條件有限,可其實絕大部分當時的受傷士卒,都傷不至死,隻不過被互相的傳染,得不到好的照顧,傷勢惡化而死的,雖然效果有限,可也總算救回了不少人的性命。
昨日的劇戰,雖說莫邪都是守城一方,可鎮海軍修了長圍,好好準備了幾個月,攻城器械著實打造了不少,木驢衝車,土山樓車都有準備,廝殺起來,莫邪都折損的士卒算起來足足有六七百人,呂雄、陳五、都受了箭傷,龍十二更是現在還躺在榻上,生死不知。
呂方站在龍十二榻前,這半年來,他消瘦了許多,往日微圓的臉龐現出了許多棱角,整個人顯得陰沉嚴峻了起來,隻有偶爾一笑時,還能依稀看到往日那個溫和的青年人模樣。沈麗娘站在呂方身後,可能是因為勞累的緣故,她的臉色蒼白,眼眶旁還現出微微的青色,可這一切並沒有損害她那驚人的美麗,反而更有一股楚楚可憐的味道。她擔心的看著前麵的愛人,安吉圍城的這些日子,呂方變得更加陰沉,有時一天除了處理戰事,都很少說一句話,隻有很少的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他才偶爾露出一點笑容。
龍十二躺在榻上,臉色蒼白的跟死人一般,半邊臉已經被白絹包紮起來了,身上也給綁的跟木乃伊一般,若不是胸口微微的起伏,便如同死人一般。呂方盯著看了半響,低聲詢問一旁的大夫:“十二的傷勢如何,你可有把握治好。”
那大夫臉色蒼白,他已經兩個晚上沒有睡覺了,現在疲倦欲死,可眼前這個男子便是安吉城中的最高主宰,隻要鉤鉤小指頭,自己的腦袋就要搬家,他期期艾艾了半天,也沒說出去話來。呂方知道這大夫害怕說錯話惹怒了自己,會惹來滅門之災,竭力溫和的說:“你莫要慌張,說實話,隻要你盡了力,我便重重有賞,我輩武人,生死自安天命,不會遷怒於你。”
那大夫聽了呂方的話,低頭答道:“在下已經盡力搶治,可龍將軍傷勢實在太重,光五六寸長的傷口就有七八條,流血又多,還好沒有傷到內髒筋骨,生死之數。”他說到這裏,大著膽子抬起頭偷偷看了看呂方的臉色,方才繼續說道:“也就五五之數。”
“隻有五五之數?”呂方皺著眉頭問道。
“這還是龍將軍體質健壯,若是旁人隻怕已經沒氣了,流了那麽多血,縱然是個鐵人哪裏受的了。”那大夫說到後來,說道自己的專業問題,好似忘了眼前站著的是個隨手就能讓自己滅門的魔王,竟喋喋不休的說了個沒完。
呂方聽道那大夫的判斷,心情越發煩悶起來,揮了揮手道:“罷了,你好生看護,我先賞你百貫錢,若是治好了他們,還重重有賞,你小心辦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