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瑾自從敗歸淮南,得知兄長被殺,妻子皆為朱溫所俘,日夜所思不過報仇雪恨,清口大勝後,仿佛在他的複仇之火上添了一把柴,使之燒得更加旺盛了。可方才呂方一席話,處處說到他的痛處,把他心中一直隱隱約約想到,而又不敢說出來的揣測說了出來:要是朱溫並吞中原,繼而篡位成為天下之主,那自己的大仇豈不是再無雪恨的機會了?想到這裏,朱瑾隨處於明堂之上,心中卻滿是絕望的情緒,此時突然聽到呂方話音一轉,仿佛又有轉機一般,便如同落水將溺的人碰到一根稻草一般,一把抓住呂方的胳膊死死不放,道:“任之請有以教我,若能斬殺朱溫此獠,便是讓朱某活生生墮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也再所不惜。”
呂方正在思索如何組織話語,卻隻覺得胳膊一緊,原來卻是朱瑾一把抓住了,緊接著便是一陣鑽心的疼痛,差點疼的大叫起來,一旁的王茂章趕緊拉扯,朱瑾才發覺自己行為操切,趕緊放開手去。
呂方喘息待定,理清了自己的思路,細細說道:“朱溫到汴州時,身邊不過數百騎,身邊親信將士加起來最多不過萬人,隨手後來王滿渡一戰,黃巢餘黨大部歸降與他,其實力較之四周藩鎮,依然是弱者,其所以能在十餘年時間裏發展如斯之快,固然有其知兵善戰,料民生產的原因,還有其占據地勢的緣故。”呂方說到這裏,搬開幾案上的盤碟,手指沾了點酒水便在幾案上畫了起來,邊畫邊說道:“彼之根本汴州,雖說沃野千裏,利於耕作,可也無險可守,於是朱溫在張全義與李罕之相爭時,遣丁會救援,使得張全義對其感恩戴德,又與魏博羅宏信交好,這樣一來,其根本之地的西北兩麵皆有屏障,可以全力向東南擴張。然而自安史之亂後,河北三鎮牙兵勢力根深蒂固,驅逐將帥若平常事,外人難以久居,若魏博鎮有變,落入他人之手,朱溫之腹心便露於人手,攻守之勢必然逆轉?”
朱瑾皺眉思索了片刻,道:“任之所說甚是,的確若能據魏博六州之地,以之向南,那朱溫便隻有沿河設防,千裏河防,光是戍守轉運之費便可耗得民窮財盡,哪裏還有餘力進攻他地。可現在那朱溫與羅宏信兩家可以說是秦*晉之好,便是將來魏博有變,得利的隻怕也是近在咫尺的宣武朱溫,河東李克用,幽定數州也來不及趕到,豈不是適得其反。”
呂方聽到這裏,頓時語塞,課本上的那段古文也就提到了後梁為以河東為基地的沙陀勢力所滅,至於何時所滅,如何消滅,也沒有提到,他前麵所說的也不過是根據已知的情況推理出來的,畢竟按照現有形勢看,朱溫現有的地盤戶口十倍於河東李克用,加之現在關中之地已經殘破,不複漢唐時肥沃,除非李亞子大發神威,拿下河北之地,居高臨下,才有消滅後梁勢力的可能。其實曆史上,後唐雖然據有河北之地,後梁君臣愚弱,李亞子也是在形勢極度不利的情況下孤注一擲才扭轉敗局的,所以呂方被朱瑾一問,也說不出話來,畢竟就算他熟知後來曆史,也覺得後梁亡的很不可思議。
一旁的王茂章看到四周的人注意到朱瑾久久坐在他們兩人席上,雖然聽不清楚三人說些什麽,可也都在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看著這邊。趕緊低聲對朱瑾道:“朱相公,堂上楊王好似有什麽要事與你商量,此間事待到宴後,呂刺史再去府上拜會時,細細敘說可好。”
朱瑾也是個聰明人,自己名重天下,又新立大功,偏生是外人,毫無半份根基,縱然楊行密心胸寬宏,隻怕也不無防備之心。自己這般和他手下將佐往從過密,可不是什麽自保之道。想到這裏,他舉杯對呂方王茂章二人笑道:“你們二人說得那湖州若下酒多般妙處,朱某卻是不信,想必不過是相戲吧。”
呂方反應甚快,立刻就明白了朱瑾的意思,笑答道:“朱相公若是不信,呂某明日便帶上兩壇送至府上,共謀一醉可否?”
“如此甚好。”朱瑾起身笑道,轉身向堂上走去。留下王茂章與呂方二人,呂方笑道:“此人倒是頗有急智,能與朱溫相抗十餘年,勝負參半,果非等閑之輩。”
王茂章夾了塊烤獐子肉放到口中咀嚼,笑道:“任之是在自誇嗎?那朱瑾如何厲害,方才不也被你片言折服。”
呂方搖頭笑道:“口舌之利濟得什麽事,某初次上陣時,白刃相對,緊張的口中半點唾沫都無,抓著槍杆的手掌倒滿是汗水,如何比的這等猛士。”說到這裏,呂方伸手去夾菜,卻隻覺得右臂方才朱瑾所握的地方一陣刺骨的疼痛,擼起胳膊上衣服一看,已經腫了起來,青紫了一片。不禁苦笑道:“果然孔子說君子敏於事而呐於言,某方才多嘴如今便遭報應了,這朱瑾好大手勁。”
王茂章在一旁看了也是咋舌,歎道:“久聞此人武藝超群,尤其是掌上一根丈八的馬槊,萬軍辟易,關東幾無抗手,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若無這等手力,如何使得動那等長槊。”
呂方正要尋機退下,找醫生料理。卻突然聽到堂上一陣樂器響起,被王茂章一把抓住,笑道:“任之莫急,我告訴你一個小道消息,今夜楊王會賜有功眾將美女,你那傷不過是些皮肉傷,又未碰到筋骨,忍忍便過去了,莫要錯過了,將來後悔。”
呂方苦笑道:“那朱瑾手力大,誰知有沒有傷到筋骨,我還是先去看看大夫的好,至於美女,楊王一向自奉甚薄,講究勤儉,對有功將吏賞賜也不過幾匹帛,上百貫錢。你上次不是以青絹為帷幕,還被楊王數落一番。估計那美女也‘美’的有限。”
聽到呂方這般說,王茂章也變的沒信心起來,他是楊行密的親兵頭領出身,對主上的行事作風實在是了解之極。正在此時,隨著悠揚的樂曲聲響起,從堂下娉娉婷婷行來一隊女子,本來還鬧哄哄的堂上頓時靜了下來,清澈的歌聲,間或夾雜著木屐碰擊著木質地板的聲音,猶如天籟,使人恍然如臨仙境一般,忘卻了時間的流逝。那隊舞姬盡皆是越女打扮,短褲赤足,隻著木屐,露出白生生的兩條小腿來,更顯的天然嫵媚,便是七八分的顏色,也有十分的可愛。尤其是為首的那個,更是生的出色,一雙眸子竟仿佛有一種魔力一般,讓人一看了便失了魂魄,待到歌聲嘎然而止,堂上滿是粗重的呼吸聲,眾將都往楊行密*處看去。
“長幹吳兒女,眉目豔星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呂方腦海裏閃過一段詩句,他此時才明白李白這首《越女詞》形容的如何貼切。王茂章在一旁笑道:“任之你這次倒是猜錯了,誰說楊王吝嗇的,你看這次的舞姬不是出色的很。”
呂方笑了笑,楊行密在堂上指著那一隊舞姬對朱瑾笑道:“朱兄南來匆忙,身旁無人侍奉,這些女子都是昔日廣陵官宦女兒,皆通禮樂,朱兄便在其中選一人為妻,早晚侍奉也好。”
堂下諸將臉上頓時滿是羨慕之情,呂方心中卻是暗自腹誹,楊行密這招表麵上是替朱瑾著想,考慮他妻子盡數落於朱溫手中,以美女賞賜與他,其實朱瑾此人有勇有謀,名滿天下,非久居人下之徒,加之手下也有近萬精兵,若是其與手下眾將之一結親,有了憑借,隻怕就不可複製了。今日以美色相誘,這些女子雖然出身官宦,可是想必家中早已敗落,又是楊行密所賜,朱瑾並不能以尋常姬妾相待,這樣就不露痕跡的免除了後患。
正在此時,堂上突然一人暴起喝道:“姐夫此言差矣,清口之戰固然朱瑾他身先士卒,大破龐師古,可淮南精銳盡數在此役之中,我在壽州以孤軍屢屢擊退葛從周,後有追擊大破其,功勞也不下於他。為何論功之時以他為先,今日連女子都以他為先。”
堂上眾人循聲看去,站起的那人麵色紫紅,體型魁梧,臉型端正,隻是兩眼細長,顴骨微聳,顯得有些刻薄,正是楊行密的妹夫,壽州團練使朱延壽。
楊行密見他如此無禮,臉上已是氣的發白,這朱延壽雖然英勇善戰,可性格桀驁不馴,野心勃勃,這次清口之戰後,便向自己求取將任東南行營都統製置使的部分兵力長久歸於他指揮,因為唐時官製,像這些製置使這一類差遣類的官職都是任務在的時候職權也在,一旦任務完成,權力也就隨之返還給中央,楊行密對手下這些將領戒心頗重,生怕他們勢力強大後尾大不掉,自然拒絕了他的要求,隻不過給他升了一階散官,於是朱延壽便懷了怨尤之心,今日在堂上便借機發作了出來,堂上諸將對朱瑾這外來人這般受楊行密寵信看重也有幾分不滿,是以無人出來勸解,一時間堂上氣氛竟僵住了。
朱瑾卻也不怒,站起身來笑道:“延壽兄,你我同在楊王麾下,莫要傷了和氣,我看不如問問那個女子,她願意跟誰,那就跟誰,你看可好。”
朱延壽本來因為胸中有怨氣,也不是為了一個女子發作,見朱瑾這般說,也隻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