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93相疑

成及卻上前一步,堅持道:“昔日武勇都分顧全武和許再思二人執掌,全武是大王親信故舊,正好和許再思二人互相牽製,可自從去年臨安兵敗後,您卻以徐綰代替全武,徐、許二人出身都是孫儒舊部,就算大王不願將武勇都調出牙軍中,起碼要用一名老弟兄指揮,方有牽製之效。”

錢繆今日本就有了幾分醉意,成及所說的又觸及他心中最敏感的部位,見成及再三堅持,錢繆隻覺得胸中一股怒氣不住的撞了上來,他好不容易才強自壓了下去,拂袖起身往後堂走去,邊走邊說道:“今日多飲了幾杯,此事便待過幾日再說吧。”

錢繆剛轉過身去,卻覺得袖子一緊,卻是被成及扯住了,死死不放,口中還說些什麽,想來是堅持方才所說的事情,猛地一扯,他力氣本就大得很,成及又抓的很緊,一下子竟然將那衣袖給扯破了,錢繆頓時勃然大怒道:“八都兵內部之事某家插不進手,連我內牙軍將領任用何人都不自己作主,到底這兩浙之地是何人做主。”

成及大聲答道:“這兩浙自然是大王做主,隻是周寶、董昌二人殷鑒不遠,若大王不聽忠言,一意孤行,隻怕大王的下場便與他們二人一般。”

錢繆聞言大怒,反手已經按在腰間佩刀刀柄來,成及卻夷然不懼,上前一步撫胸道:“成某此心可鑒天地,大王殺我也罷,隻可惜了大業垂成。”

錢繆怒目圓瞪著成及,數次拔刀到一半又推了回去,到了最後怒哼了一聲,猛地轉身進後堂去了。

自從去年臨安之戰,顧全武被俘後,雖然淮南軍大部分退回了廣陵,但是淮南委任的湖州防禦使呂方卻趁機攻占了許再思所據的那大半個湖州,如今,呂方頭頂上那個湖州防禦使的帽子才算是名副其實來,許再思本是錢繆內牙軍將領,被調回杭州,獨鬆關則由鎮海軍外鎮兵接替防守,由於他資曆較之徐綰為高,顧全武又被調走,如今他便是武勇都的最高指揮官了。

武勇都營,帥帳中,如今已是七月底,由於天氣的原因,武勇都右指揮使徐綰隻披了件單衣,下身穿了件犢鼻褲,一旁的親兵不住的打著蒲扇,可大粒的汗珠還是不住的從臉上流下來,這徐綰身形矮壯,臉頰上一道刀傷從左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差一點便盲了左目。那徐綰嫌親兵打扇太慢,一把奪過蒲扇來,一麵用力打扇,一邊罵道:“你這廝好生沒用,連打扇都不會。”罵了兩句又擦了擦臉上汗珠看著外麵天色道:“看這天氣明日又是個大晴天,可要熱殺人了,好生難熬。”

那親兵平日裏作戰十分勇猛,素得徐綰寵信,硬著脖子答道:“某隻會掄刀舞槍,挽得三石強弓,這等打扇的事,將軍尋個婦人來做便是,上陣廝殺時才曉得我的好處。”

那徐綰被親兵搶白,也不著惱,反倒笑道:“好小子,倒是頗有我蔡地男兒的模樣,下次上陣時,可莫要露怯。”

那親兵笑道:“將軍,我等昔日縱橫天下,如今卻寄人籬下,整日裏被呼來喚去,掘坑挖土,如奴仆一般看待,當真是好沒趣。”

徐綰眉頭皺了皺,想起前兩日隨同錢繆一同巡視新建成的羅城時,府中掌書記羅隱所說的話,他當時便是那幾個聽出了羅隱語中深意,所指的正是武勇都,雖說當時錢繆不以為意,可羅隱乃是越王府中參與機要之人,錢繆身邊一等一信重之人,時間久了,難說越王不會起疑心,想到這裏,徐綰臉色淡淡道:“罷了,你先下去吧。”

那親兵應了聲,隻留下徐綰一個人在帳中,他來回徘徊了好一會兒,突然轉身往屏風後走去,過了一會兒,待到走出帳外時,已經換了一身便袍,低聲吩咐道:“你們兩人換身衣服,隨我一同入城。”

越王府外,便是繁榮的街道,已經是快到宵禁的時候了,路邊的行人都在急速的走著。手持長棍,佩刀,彎弓的弓手正在敲打著手中的梆子,提醒百姓們回到自己的坊裏,在宵禁之後,若在還在坊裏之外的街道上行走,可是要被鞭打的。這時,三名青衣男子快速的走過街道,在前麵的興義坊旁的那個拐角處拐了進去,從即將關閉的坊門裏擠了進去,看守坊門的老兒剛抱怨了兩句,落在後麵的一人轉過身來,袍子下已經顯出一柄短刀,那老兒趕緊識相的閉住了嘴,那人又從腰間取出一把銅錢塞到老兒手中,低聲道:“這些是給你買酒喝的,若要多嘴。”那人拔出腰刀,反手便將刀刃逼在老兒的咽喉上。那看門老兒不敢出聲,生怕不小心割破了喉嚨,隻小心的點了點頭,那人收回短刀,轉身隨前麵二人去了,隻留下那看門老兒心有餘悸的看著三人的背影。

那三人好似對坊裏道路極熟,三拐兩拐便到了一件小屋門前,為首那人在門上敲了來兩下,不過片刻功夫,門便打開了,開門那人看到為首那人的模樣,大吃了一驚,連忙跪下道:“主。”話音尚未出口,為首那人便掩住那人的嘴巴,走進門內,後麵二人回頭小心看了看,確認無人跟上來,才小心的進門去。

門內已經點起了蠟燭,為首那人已經坐下,燭光閃動下,來人臉上一道刀疤明暗不定,顯得格外猙獰,正是武勇都右指揮使徐綰。房屋的主人下拜道:“主人來此,不知有何等事。”

徐綰夷然受了他一拜,低聲問道:“那日越王宴後,回到府中後可有什麽動靜。”

原來這屋中人本是越王府中一名仆役,受了徐綰重賂,好知曉錢繆身邊事情。徐綰也知道這事是極犯忌的,平日裏隻是偶爾派親信來其家中來往,像這般親身前來還是第一遭。

那仆役仔細回憶了片刻,低聲道:“那日晚上正是我值夜,我那住處離堂上不過隔了兩間屋子,看到成及成刺史深夜來訪,然後便聽到他與越王在堂上爭執的頗為激烈,至於所爭之事,我害怕被人發現,不敢走近去聽,隻依稀聽到:“顧全武,八都、周寶、董昌等語句,後來便看到錢王衝了出來,看臉色惱怒的很。”

徐綰聽到這裏,心裏咯噔一下,成及深夜來訪,必然是有緊要事情,否則錢繆和成及關係極好,也不會弄到不歡而散的結局。從直覺來說,他感到必然是和武勇都之事相關,可就憑那幾個零碎的語句,實在是推理不出真相來。又想了片刻,徐綰對那仆役道:“此事關係重大,你再仔細想想,還有什麽要緊的東西遺漏了沒有,若想出來了,這些東西都是你的。”說到這裏,徐綰從懷中取出一個袋子扔到幾案上,發出沉悶的聲音,那袋子係口處的繩索鬆開了,裏麵的東西有部分從口出掉了出來,在昏暗的燭光下發出明黃色的光,竟然是一小袋金餅。

那仆役見到如此重賞,喜的幾乎當場昏過去,正要伸手去摸一摸,看看是否是真的,手卻被人抓住了,抬頭一看,卻是一名徐綰帶來的隨從,低聲道:“你莫急,若說出來,一分也跑不了,否則,你也一毫也碰不得。”

那仆役本就是貪財之人,否則也不會冒了那麽大的風險拿徐綰的重賂,此時見到如斯多黃金在眼前,卻拿不到手,心裏便如同貓撓一般。趕緊仔細回憶那夜的情景,過了好一會兒功夫,那仆役突然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成刺史離開大堂時,好像說了句:“及孫之憂。”

那仆役說完後,便向那袋金子伸手過去,一旁的親兵隨從看徐綰點了點頭,也不再阻攔,那仆役將金子包在懷中,趕緊拿出一塊來塞到嘴裏咬了一下,確定了是十足赤金,一會兒藏到床下,一會兒藏到櫃子裏,忙的不亦樂乎。

“是機孫?還是及孫?還是?是自幼還是隻有?”徐綰臉上全是茫然,就憑這兩個字他實在是無法判斷出當日成及所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此次同行的一名隨從家境不錯,從軍前讀過幾年書,皺眉想了想,低聲道:“將軍,隻怕成刺史說的是《論語季氏》中的‘季孫之憂’。”

徐綰腦中立刻閃過一道閃電,他雖然讀書不多,可論語總還是讀過的,《論語季氏》一篇中“季孫之憂”的全句便是:“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矣。”那成及意思分明是說錢繆的禍患不是外麵的淮南軍而是杭州城中,那他那晚和錢繆所爭吵的是什麽也就呼之欲出了。

徐綰站起身來,臉色沉重,一旁的兩名隨從也都是知曉內情的心腹,對視之間,眼中也滿是憂色。那仆役看到徐綰站起身來,趕緊起身相送,徐綰擺了擺手,溫顏問道:“你家中可還有其他人?”

那仆役見徐綰突然如此溫和的詢問家世,倒有些受寵若驚,陪笑道:“小人家人早在前些年戰亂時早就散失了,又身為廝役,尚未娶妻,所以直到今日還是孤身一人。”

徐綰點了點頭,笑道:“一個人就好,一個人就好、”那仆役正有些莫名其妙,卻突然隻覺得肋部一陣劇痛,要喊口卻被掩住了,緊接著咽喉也被割斷了,過了片刻,待他斷了氣,那隨從放開手去,讓其跌倒在地。隻見那仆役雙目圓瞪著,兀自盯著那袋金子。

一名隨從正要揀起那袋金子,徐綰道:“罷了,這袋金子是我賞給他的,等下便綁在他身上一同扔到後麵的那口井裏去吧,他也算是沒白死。”

那隨從點了點頭,將那金子塞入仆役懷中,兩個人從床下找出兩塊墊床腳的石塊,綁在屍體身上,一人抬頭一人抬腳,打開門左右看看無人,便搬了出去。隻留下徐綰一個人站在屋內,抬頭雙目看著屋頂暗自忖道:“想不到成及這廝也要對我們武勇都下手,雖說錢繆他那日還沒有那意思,可是他身邊親信已有猜忌之心,而且人的心思是很多變的,我徐綰的命運隻有我徐綰自己才能掌握,武勇都上下五千將士的安危又豈能寄托在一個人的心思上。”想到這裏,徐綰猛然拔出腰刀,一刀斬在一旁的幾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