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璋看罷書信後,並不言語,在一旁若有所思,待陳五下罷命令後,低聲問道:“統領,等會諸將到時,是否要信中內容悉數告知?”
陳五聽了一愣,答道:“那是自然,主公下令催促進兵,隻怕數日內大兵便要進發,這等事情不告知眾將,如何行事?”
“那統領以為眼下睦、歙、衢三州的防備如何?”
“我等七千大軍在這裏屯守也有月餘了,對方定然有了防備,雖然他們兵力弱小,倒也不可小視。”陳五說到這裏,語氣中不自覺便帶有了怨尤之意,畢竟正是陳璋堅持要先編練士卒,方才耽誤了時間,導致今日的局麵。
“統領說的是,我倒有一計,可省些力氣,攻破睦州,彼方本不過是驚弓之鳥,若破一人,餘者亦膽寒矣,稍加招撫,當望風而降。”說到這裏,陳璋來到陳五身旁,附耳低聲說道,隨著陳璋的話語,陳五的臉上表情由困惑逐漸變為狂喜。
“好,好,好,此事若成,某自當稟明主公,重賞陳參軍。”
軍帳之中,將吏們站在兩廂,臉色凝重中帶著期盼和喜悅,呂方麾下最重軍功,賞賜尤為豐厚。諸將在這邊屯守多時,早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眼下得到軍令,一個個便如同臨陣的駿馬一般。
“主公有令,宣、蘇二州形勢不穩,令我等先退回杭州待命,攻伐睦、歙、衢三州暫時取消!”陳五話音剛落,帳中頓時嘩然,將吏們聽到這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個個臉色大變,絕大部分出身淮上、丹陽的莫邪都將吏臉上都是失望的神色,而少數降兵將領臉上神色卻是喜憂參半,矛盾得很,喜悅的是家鄉不用遭到這兵火之災,躲去了這番大禍;而憂的是自己這次北上,與淮南兵交戰,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到故鄉。
“肅靜!”卻是陳璋高聲喝道,他坐在陳五身旁,臉色凝重:“此地乃是軍帳,豈能如此喧嘩,爾輩也是老卒了,上峰有令,依令而行便是,何必多言,還不速速退下,準備動身事宜。”
聽到陳璋這番話,下首將吏靜了下來,紛紛退下依命行事,可是從臉上神色中可以看出他們對陳璋頗有怨尤之心,莫邪都之人怨恨他耽誤了進軍的時間,而降兵則恨他在杭州城中倒戈歸降,害得他們落到現在背井離鄉,為他人奮戰的境地。
天色已黑,降兵營地中。依照莫邪都軍法,紮營之法與別軍大不相同,那些降兵還尚未學會如何按照莫邪都軍法紮營,於是便在其後駐紮。此時已經過了晚飯時分,由於明日便要動身退回杭州,軍中氣氛顯得有些蕭條。營東邊角處的一處軍帳中,擠得滿滿當當,足足有二十餘人,當中的一人臉色白皙,身材魁梧,卻是降兵中的一名都長,姓郝名遜,因其行事公正,又勇武多力,在軍中威望甚著。隻見他大聲道:“我等本欲隨大軍返鄉,若能僥幸取勝,也能回到家鄉,得見父母親族。可這番卻要又把我們調到蘇州那邊,隻怕他日我等都要埋骨他鄉了。”說到這裏,饒是郝遜這等漢子,聲音也忍不住哽咽起來。
古時人們,由於條件惡劣,又相信幽冥輪回之事,對於生死間事倒不如現代人看的如此重,可是對喪葬之事看的極重。在史書上,某人客死異鄉後,其友人或家人從千裏外抬棺返鄉,埋葬於祖墳家廟之旁,這等事跡屢見不鮮,史書上也好不吝嗇溢美之辭,其原因無他,當時風俗使之。這些降兵大半都是來自浙東、浙南諸州,其中不少都是來自睦、歙、衢三州的人,兵敗投降之後,對於呂方的心情頗為矛盾,一開始是頗為怨恨,可看到被選拔編入莫邪都六坊和呂方牙軍的袍澤一下子被分以田宅耕牛,又不禁羨慕的很。對於出征睦、歙、衢三州,他們心中又不禁暗自懷著希望,若是成功,呂方盡得三州之地,他們不但能夠回到故鄉,而且憑借軍功,說不定還能得到哪些袍澤一般的待遇,所以他們現在的失望比起莫邪都士卒尤烈,其中有些大膽桀驁之人幹脆聚集起來,商量對策。
帳中眾人,聽到郝遜的哽咽聲,再想起家中時的往事,也忍不住抽泣起來,受這氣氛感染,一時間帳中滿是哭聲。過了好一會兒功夫,哭聲方漸漸平息下去,一人突然道:“去蘇州是死,私逃回鄉被拿住也是死,好歹還有幾分希望逃回家中,不如我等一同逃回家中吧?”
眾人聞言,紛紛說好,有個膽大的幹脆建議說不如今夜殺了陳璋那廝,一來出口惡氣,二來回去也好有個進身之階。旁人卻恥笑他哪有這般本事,一時間帳中吵得一塌糊塗。那郝遜一連喊了四五聲“噤聲”方才讓眾人靜了下來。
“你們就這點小事便吵得一塌糊塗,又如何能殺那陳璋,更不要說莫邪都那營盤你們也看到了,雖然是野戰營盤,可也修的跟鐵桶一般,便是以大軍圍攻,也未必拿得下,何況就我們這點人,還是罷了吧,我們能夠逃回家鄉,保住一條性命便已經是祖宗神靈保佑,其他的事情變莫要再提了,徒增禍事。”郝遜沉聲道,帳中人都是經年的老兵,莫邪都的厲害他們也是嚐過的,方才人多起哄時也還罷了,這般冷靜下來一想,便覺得殺陳璋之事行不得,紛紛點頭,都說眾人沒個首領,什麽事也做不成,還請郝兄弟受個累,領著大夥一同逃回家鄉,若萬一成了,個個都在家中擺上神位,每月朔望之日,絕不敢少了供奉。
郝遜卻連連推辭,原因倒也簡單,像這等逃兵之事,為首之人是定然斬首的,其餘脅從之人往往是一頓軍棍便了事了,這等苦差事也怪不得他不願意做,可眾人還是苦苦哀求,郝遜沒奈何,隻得道:“你們要我做這首領之位也行,可你們要依我一樁事,否則便是砍了我的腦袋,也是恕不從命。”
眾人聞言,紛紛說莫說是一樁事,便是十樁百樁也行。
郝遜見眾人神情誠懇,不似作偽,便說:“這樁事凶險得很,若有一人亂來,隻怕大夥的性命都落在他手上了,若讓我當這頭領,你們須得發下重誓,聽從我的號令,無論是何等事情,都不得違抗。”
待眾人都應允了,郝遜才細細說出自己的想法,原來他早已有了計劃,若是直接逃走,定然會被追兵所擒,不如先選出兩名輕捷漢子去後營放火,待他們救火時,再趁亂逃走,待到莫邪都將吏發現,他們早已跑得遠了,對方軍情緊急,想必也不願派人來追擊他們這點逃兵,成功的機會便大多了。
眾人聞言皆啞然,這計劃雖然甚好,可那放火之人,隻怕是死路一條了,卻不知讓何人來做。郝遜笑了笑,從身後取出一隻陶罐,又找了些黑豆黃豆來,數了數放入罐中,道:“這放火之事極為凶險,我讓誰去,誰也不服氣,不如依天命行事吧,這罐中有一粒黑豆,二十粒黃豆,我們這裏正好有二十一人,依次在碗中取豆,若得到黑豆之人便去放火,黃豆之人便逃生,那時各安天命,誰也沒話說了。”
聽了郝遜的主意,眾人連連稱好,於是郝遜將碗中的豆子先讓眾人看了,方才放入罐中,混雜了一番,自己當先摸了,拿出來給眾人一看,卻是黃豆。帳內眾人便依次來摸,雖然浙東夜裏天氣頗為寒冷,可在昏黃的燈光下,一個個摸豆人的額頭上黃豆大小的汗珠雨點般的滾了下來,可見其緊張的程度。這時突然“啊“的一聲,一條身形短小的漢子癱軟在地上,手中拿著一枚黑豆,竟是抽中了去放火的惡簽。
郝遜見抽中了黑豆,便將那陶罐中的黃豆盡數倒了出來,眾人看得清清楚楚,陶罐中剩下的盡數都是黃豆,並無作偽,剩下沒有摸豆的人不由得長長出了一口氣,才感覺到背上全是泛出的冷汗。
郝遜見那漢子臉色慘白,神情呆滯,竟好似被這壓力壓倒了一般,眉頭皺了一皺,猛然跪倒在那人麵前,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眾人趕緊來扶他起來,郝遜卻兀自要把頭磕完。眾人正訝異間,郝遜對那漢子肅容道:“這位兄弟,這番你去冒死放火,救了我等的性命,若萬一我郝遜能逃回家鄉,汝家父母妻子,斷然不會少了衣食。”說到這裏,他將左手食指伸入口中,狠狠咬了一個口子,指天發誓道:“若郝某有違此誓言,天地鬼神皆不容。”
眾人見狀,也紛紛跪下發誓,齊聲允諾,定當合力奉養他家老小,決不讓其少了衣食。
那漢子見狀,去了身後顧慮,也站起身來,做了個團揖,道:“在下是歙州休寧縣牛下村人,村口有一棵老桑樹的便是,家中還有老母在堂,兩個孩子,今後便煩勞各位了。”說到這裏,他聲音突然哽咽起來:“今後四時,家祭之時,往也能給杯水酒,半碗粗飯,某家這裏先謝過了。”
眾人此時臉色鄭重,毫無譏誚之色,躬身還禮道:“自當如此,何勞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