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歙州城門大開,城外的道路早已重新鋪上黃土,又澆上清水,行人走上去也是點塵不起。裴樞坐在城門下,正耐心的等待著莫邪都大軍入城。那日裴樞詢問了幾名被放回的俘虜後,便下定了投降的決心,畢竟他曆任台閣,又是河東大族出身,身份清貴,想來無論是誰取了歙州都要把他當個寶供起來,又何必在這裏打生打死呢?於是次日便招來使者,表達了歸降的意願。那邊的行營統領陳五倒也爽快,立刻修書為憑,保證州中官吏家宅平安,與送回信同來的還有百餘名精兵,他們的任務便是保護城中武庫糧庫安全,確保裴樞本人以及家眷安全,陳五的行動大得裴樞的家人的好感,紛紛稱讚老爺明見萬裏,做出了正確的抉擇。
到了上午時分,在城外長亭候著的驛卒傳回消息,莫邪都的前鋒已經離城不過五裏路了。裴樞點了點頭,將杯中的殘茶喝完,低聲吩咐道:“來人啦,把衣服拿過來。”
身後的老仆應了一聲,便端了一個托盤上來,伺候主人更衣,不一會兒,裴樞便換了裝束,緋色官袍變為了一身素袍,還用一根麻繩鬆鬆的捆了兩道,倒好似囚徒一般。準備完後不久,莫邪都前鋒便到了,雖然實現已經得知歙州城已經投降,可前鋒部隊依然部伍整齊,左右亦有輕裝部隊哨探,如臨大敵一般,裴樞看了,更慶幸自己選擇的正確。當先走到人前,跪下大聲道:“罪臣裴樞,於此迎接王師。”
莫邪都的前鋒校尉哪裏見過這般情景,趕緊一麵吩咐士卒戒備,一麵派遣親兵到中軍通報,不一會兒便看到陳五、陳璋二人騎馬趕了過來,看到裴樞這般模樣,陳五趕緊跳下馬來,一瘸一拐的快步來到裴樞麵前,將其扶了起來,道:“裴使君你這又是如此自苦呢?”
“某愚昧不堪,驅使州中百姓以抗王師,罪本不赦。望陳統領有上天好生之德,赦免州中百姓之罪,至於裴某,便是千刀萬剮也不敢有恨。”裴樞高聲道,他這般做也是耍了個小心眼,雖說陳五已經許諾了不會追究自己的罪過,可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麽素服束身來投,一旦對方開口不再追究,那可就板上釘釘了,而且自己這般為州中百姓求懇,也算是個德政了。
陳五解開裴樞身上的繩索,又脫下身上的錦袍,披在對方身上,高聲道:“裴使君如此識大體,全城來歸,某自當上書主公。厚厚封賞,裴使君敬候佳音便是。”
說到這裏,陳五對眾人道:“我家主公出身細民,深知民間疾苦,欲治下百姓皆享太平,某不過是一介武將,用人之權,不敢自專,州中官吏暫不變易,待兵事息後,再做主張。”
杭州城,觀察使府上。呂方正看著從歙州軍前送回的書信,陳允正坐在一旁,滿臉都是笑意。
“想不到這陳五倒有用人之才,出兵不過十日,竟然先破昱嶺關,後智取歙州,睦州亦舉城歸降,轉眼之間,浙東諸州吾已得其半,再算上降伏與我等的許再思正在攻取的越州。想來年內,便可盡取浙東諸州了。”呂方看完報捷書信,不由得又是躊躇滿誌,又是感慨萬千,自己投入淮南已經有四五年了,頭幾年曆經苦戰,曆經波折,連一州一縣之地都苦戰而不得,而如今不過十日間便能有兩州之地望風而降,其間難易程度,稍一回味便覺得胸中五味雜陳。
“這都是主公運籌得力,先分其兵勢,再以大兵擊其薄弱之處,自然是容易得很。”陳允不輕不重的拍了呂方一個馬屁,笑道:“卻不知心中所說的那裴樞當如何安排呢?”
“這是第一個以州城投降我軍的人,便是給後來人看,也要以高官顯爵餉之,這樣吧,便上書廣陵,表其為湖、杭觀察副使吧。”呂方隨口應道:“此人出身河東裴氏,又曆經台閣,對朝廷中樞之時熟悉,將來我們地盤勢力越來越大,和朝廷要打交道的時候也越來越多,我身邊正缺這樣一個人。”
陳允點了點頭,呂方隨手將陳五的書信扔到一旁,笑道:“範尼僧在湖州,高奉天也在杭州忙得恨不得一個人當做兩個人來使喚,你又抽不開身子,我手下其餘人統兵打仗還行,治理民政就一般了,基層官吏也遠遠不足,看來也隻能讓留用舊人,諸般新政當緩行了。”
“那也是無法的事情,不到半年工夫,由一州之地擴展到四州之地,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過範兄弟能料民,高兄弟有奇計,拿來治金穀,管度支倒難以發揮所長,主公麾下還缺一個能管理庶務的人。”
呂方歎了口氣,的確範尼僧是個搞工程建設的好手,拿來治理民政也不是不行,隻是此人有些好大喜功,對百姓盤剝有些過分,自己提醒過他幾次,可也不過是好了些,沒有過多久便故態重萌,想來是他那個貪財鬼老爹的遺傳,是改不了的了,這種人拿來破除舊勢力盤根錯節的局麵還行,可用來管理民政可就不行了,畢竟為政之道,過寬過猛都不行。而高奉天見微識著,實在是一等一的謀士,用來整日裏和文牘打交道,實在是可惜了。想到這裏,呂方不由得心中一動,笑問道:“陳先生莫非有了合適人選,快快說來。”
“那人便是在主公身側,又何必遠求呢?”
呂方聽了一愣,低頭思忖了片刻,道:“陳先生說的莫非是那駱知祥,此人雖然善治金穀,料理文牘,可他是田公的臣僚,我如何能讓其為我行事呢?”
陳允一臉胸有成竹的模樣,笑道:“如今亂世,不但君擇臣,臣亦擇君。像這等出使之事,一個不好便被主公送至廣陵出首去了,若駱知祥身為田覠信重,又如何會派來做這等苦差,他定然已經失去田覠寵信,便是回去也無法重歸其位了。若主公誠心招攬,他又如何會不來呢?”
呂方聽的有理,可又不願與田覠撕破了臉,正猶疑間,陳允接著說道:“主公大可遣人至宣州說同意給予油火、糧食、軍械。隻是這事情幹係重大,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在兩家間往來聯絡,如此便可將那駱知祥留在杭州,一旦田覠叛起,那時再將駱知祥扣下便可。”
陳允說完後,看到呂方還有些猶疑,趕緊補充道:“楊行密心中所患,無非朱延壽、田覠、安仁義寥寥數人罷了,如今朱延壽已亡,若田覠、安仁義不在,他要對付的便是主公了。如今之計隻有盡據浙東諸州,利兵甲與其相抗方能自保。
主公用兵仿佛孫吳,麾下亦多有壯士,可糧械財帛不豐,縱有百萬之眾,又有何用。昔日淮南之亂時,孫儒統陳蔡之眾,縱橫中原,士非不強也;麾下劉建峰、馬殷皆萬人敵,將非不良也;然一戰皆北,身死東市者,何也,麾下無有治民理財之人,故取用無節度,所到之處,盡為廢墟,百姓流離,無有根基,百戰百勝,而不能一敗。主公如今已有四州之地,可若無四州之才,反不如一州之地了。“
呂方聽了陳允的勸諫,點了點頭,曆史上因為擴張太快,沒有足夠的基層力量使得組織為自己的重量所壓垮的例子也是有的,最著名的便是秦國一統六國之後,反而失去了先前那種高效率的動員機製,反而被義軍所推翻,自己現在手下的機構十分混亂,沒有一集中的財政機構,這個問題在地盤狹小時也就罷了,一旦快速擴張可就不行了,這陳允有先見之明,得了這等謀士倒是自己之幸。不由得歎道:“呂某得陳先生,當真是天幸呀。”
呂方家後院中,駱知祥自從來了杭州,在這院中算來已經有半個月了。這半個月裏不要說出府門,連院門都沒出去過幾次,雖然婢仆伺候的十分殷勤,衣食用度也都是上等的,可他心中還是憂心忡忡,畢竟時間的拖延對他來說隻能代表著呂方出首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他好幾次想要求見呂方,可都被外麵看守的親兵以主公太忙為理由給回絕了,後來駱知祥索性每日裏三頓酒飯,吃飽便睡,聽天由命罷了。
這天駱知祥酒足飯飽,正準備上床安歇,卻聽到院門口一陣忙亂,這院子乃是呂方私宅,平日裏除了沈麗娘和呂淑嫻外,最多便是幾個親信族人前來。他正詫異間,卻看到呂方滿臉堆笑的走了進來,不由得微微一驚,趕緊站起身來想要相迎,卻沒想到他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了七八成酒意,手腳不太靈便,長袖已經帶到了幾案上的盤碟,頓時跌落了一地,弄得滿地碎瓷,亂七八糟。
駱知祥滿臉窘迫,正準備斂衽謝罪,卻被呂方一把扶住,道:“知祥兄這些日子過的可好,這些奴才們若有怠慢之處,還請海涵。”
作者的話:唐代其實也是有奴才一說的,不過指的是家奴之類的人物,不像清代,所有的人都是皇帝的奴才,整體奴隸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