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替顧全武把完脈象之後,小心翼翼的走到屋外,低聲對一旁滿臉焦急的錢傳褄道:“錢公子,並非老朽沒有盡力,隻是人力難與天命向抗衡。前幾天顧公雖說病勢沉重,可脈象中還頗有生機,可今天脈象中卻全無半點生機,便仿佛一段枯木一般,莫說老朽醫術淺陋,便是華佗在世,也救不了無意求生之人。”
錢傳褄聞言大怒,他自從與顧全武一同前往廣陵求救之後,可說是相依為命,兩人在武勇都之亂中一個喪子,一個喪父,心中已經無意識的把對方當做了自己父親和兒子,聽到那大夫這般說,哪裏還耐得住性子。錢傳褄害怕吵醒了在裏間休息的顧全武,強自壓低了聲音威脅道:“你這老匹夫,休得胡言,我實話跟你說吧,顧公活的一日,你也能活一日,若是顧公去了,我就拿你一家來殉葬。”錢傳褄此時已經怒到了極點,那張平日裏俊秀宛如女子的白皙麵容此時卻青筋暴露,幾欲滴出血,來顯得格外猙獰。
那大夫全身顫抖,雙口不住張*合卻說不出話來,也不是被嚇的還是給氣的。這時裏麵卻傳來顧全武的聲音:“外麵說話的是公子嗎?有什麽事情進來吧。”
錢傳褄應了一聲,轉過頭狠狠的瞪了那大夫一眼,示意他隨自己一同進去,才轉過身來,進得屋來,笑道:“顧公,正是小侄,方才小侄來探望顧公病情,正好碰到大夫,在外麵說了兩句話,想不到驚擾了,還請恕罪。”
顧全武強撐著要坐起來,錢傳褄趕緊搶上去按住,又替他撫了撫被蓋被四角,笑道:“顧公,你身體不舒服,就莫要拘禮了,好生將養才是要緊。”
“唉!老夫已經病入膏肓,哪裏還須將養,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顧全武歎了口氣,在屋內暗淡的光線照射下更顯得顏色灰敗,毫無人色。
“顧公怎麽這麽說,這位大夫可是廣陵名醫,方才他替您扶過脈象了,還跟我說病勢雖重,可您身體底子厚,隻要好生靜養,便可慢慢變好了。”說到這裏,錢傳褄轉過臉去,惡狠狠的對那個大夫使了個眼色,顯然是威脅對方莫要胡言。
那大夫聞言一愣,本欲隨口答一句,蒙混過去便是了,可他行醫數十年,莫說是再三細查,便是兩指往對方手腕上一搭,也無半點差錯,方才那脈象絕對是病人心中毫無求生之念的脈象。這次與上次診脈不過相距三日,便有這麽大的變化,定然是外部因素影響了病人的病勢,自己若是不開口詢問,豈不是害了病人的性命,醫者父母心,便是拚了這條老命,也是顧不得了,想到這裏,那大夫決心已下,便問道:“顧公,我今日查你脈象,隻覺你脈象沉滯,好似心中已無求生之念一般,與上次診脈之時截然不同,卻不知這幾日來是否發生了什麽大事不成。”
大夫話音剛落,那錢傳褄“霍”的一聲站了起來,臉上是又驚又怒,右手已經按在了腰間刀柄之上,若不是在顧全武麵前,隻怕便要殺人了。見到錢傳褄如此反應,大夫不由得腳下一軟,一連退了四五步,幾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不得無禮。”
錢傳褄轉過身來,卻隻見顧全武已經強自坐了起來,方才喝止自己的便是他了,趕緊上前將其扶住,又取了兩個軟枕墊在他的腰下,幫他坐穩了,正要說話。卻聽到顧全武歎道:“大夫果然好本事,隻憑脈象便看出了顧某胸中已無求生之念。來人,取二十兩金子來,送與大夫用度。”
那大夫正要推辭,顧全武擺了擺手,道:“你醫術雖高,可卻救不得顧某這必死之人。這些金子卻是賠罪之用,我家公子言辭衝動,可都是關心老朽所致,若有得罪之處,大夫千萬還請海涵。”
那大夫見顧全武這般說,隻得將金子手下,又勸慰了幾句,可顧全武隻是搖頭不言,隻得先退下了。
那大夫剛剛離開屋中,錢傳褄正要開口說話,卻聽到顧全武對一旁的仆役道:“汝等且出屋去,若無人呼喚,不可進來,違令者斬。”
錢傳褄見顧全武突然這般舉動,知道有要緊事情要與自己說,隻得將腹中的疑問強壓下去,謹立一旁靜聽。
顧全武拍了拍自己所臥的床榻邊緣,示意錢傳褄坐下,問道:“公子,你知道為何這幾日我說那大夫醫術極高嗎?”
“顧公,自古庸醫極多,碰到自己不會治療的病症,便言人命中必死,好推脫責任,此人便是其中。顧公你莫要信了他的胡話,且在府中靜養,我連夜便去廣陵,請吳王府中名醫來便是。”
“不必了。”顧全武伸手抓住錢傳褄的手,笑道:“自家人知自家事,那大夫說的不錯,確實是顧某心中已無求生之念,莫說是吳王的大夫,便是官家身邊的禦醫來了,又濟得什麽事。”
聽到顧全武這般說,錢傳褄不由得心中一痛,急道:“顧公,可記得那日你拜別父王之時,所言之事。如今強敵未滅,仇敵尚未授首,你又如何能棄我而去呢。”
顧全武歎道:“顧某雖然駑鈍,卻哪裏忘得了昔日在越王麵前的話,隻是如今時運已去,便是孫吳複生,也隻能徒呼奈何,我區區一個顧和尚又算得了什麽。”說到這裏,顧全武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其間滿是絕望之意。
看到眼前這般表現,錢傳褄才明白了,原來顧全武為何這般說,原來是數日前傳來消息,呂方已經連取浙東數州,還替許再思上表,請求任命其為越州刺史。顧全武已經覺得報仇無望,才心喪欲死的。正想開口勸上幾句,卻聽到顧全武繼續說了下去:“這幾日來,我躺在床上,越是想,越是覺得呂方這人當真是匪夷所思。顧某當年遇到越王,便覺得是英明果決,神武天縱,有人主之姿,於是傾心投慕。可越王雖然高才,連破劉漢宏,董昌諸人,割據兩浙,可也是劉、董二人行事荒謬,自取滅亡的結果。可呂方此人自崛起以來,非有高門大戶為其後援,楊行密亦對其提放打壓,就領千餘降兵至丹陽後,東征西討,三日下杭州,驅使武勇都那等虎狼之卒進去浙東,無論何等強敵,他便能輕易的一舉消滅,不過半年工夫,便將越王苦心經營了十餘年的地盤盡數拿下去了。便好似上天特意生下一個人來收拾越王一般,我顧全武是何等人,又如何能與上天為敵。”
顧全武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精神漸漸有些不支了,錢傳褄正要勸他先歇息一會。顧全武卻強自說了下去:“如今田、安二人聚兵甲,治艨艟,而身邊並無強敵,其居心不問可知。若他們一旦起事,大江以南便不複為吳王所有。我顧某受越王大恩,由一介小卒升職方麵之任,便是粉身也難報。公子,如今你是越王留下的最後一點骨血,萬萬不可虛擲與此,你聽我一句話,若田、安二人起事,你便領兵放棄蘇州,前往常州,切不可與呂方相較。”
錢傳褄聞言,連連搖頭道:“蘇州乃是父王留下的最後一點基業,我又豈能不戰而逃,更何況若呂賊與田、安二賊相連,便是嶽父大人傾力助我,也難奈何他們了,那我一家大仇,何時又能報的了,這般我便是能逃得生路,百年之後在地下又有何顏麵見得錢家列祖列宗?”
聽到錢傳褄的反駁,顧全武不由得急了,握著錢傳褄的一雙如同雞爪一般的瘦手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抓得錢傳褄生疼,嘶聲道:“你聽我說,死者不可複生,亡者不可複存。如今越王已死,呂方得浙東之地後,兵力十倍與你,你若想報仇,隻能借淮南之力。如今你是吳王愛婿,楊行密年歲已老,可諸子黯弱,外戚又無強助,而屬下諸將皆桀驁不馴之輩,隻要你傾心接納其子楊渥,其即位之後,並無什麽可以信重之人,而你是他的妹夫,定然要重用你,那時你居上遊之位,擁江淮之眾,才是報仇的時機。至於田、安二人,呂方必然不會其聯合作亂,其新得浙東諸州,手下多是降兵,又有許再思、趙引弓等虎狼之輩,定然是趁吳王無東顧之機,消滅周邊的弱小之敵,你若是留在蘇州,必然為其所害,所以要先退往常州,才是正理。”
“侄兒謹遵顧公教誨。”錢傳褄也聽出了顧全武的用意,又見他這般模樣,趕緊連聲稱是,顧全武見錢傳褄不再堅持,才放下新來,鬆開了雙手,可他本就年近五旬,又是重病之中,方才這般激動,早就透支了精力,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便昏倒了過去。一旁的錢傳褄見狀大驚,伸手在顧全武鼻下一探,隻覺得氣息便如同遊絲一般,若有若無,趕緊衝出屋外,大聲喊道:“大夫、快叫大夫來!顧公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