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一日當中最熱的時候,空氣裏好似點了一把火,陳允的額頭上大粒的汗水不住的冒了出來,不一會兒,袍服的胸前便濕了一大塊,可他連擦拭一下也顧不得,隻是奮力前行,自從攻取杭州之後,陳允便暗中以宰相自許,益發注意氣度舉止,平日裏唯恐多說了一句話,多走了一步路,可今日卻不知發生了何等事,將往日裏那番修飾注意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轉眼之間,一行人便到了沈麗娘所居的那處小院,從府門守吏口中得知,昨夜裏呂方便是留宿在此處,守在門口的胡姓老兵見來者是陳允,趕緊打開院門,那老兵是淮上舊人,資格甚老,由於在丹陽時斷了右臂,無法上陣,又是孑然一身,無人奉養,呂方便將其安排在府中做事,算是與他奉養,平日裏也無人以尋常仆役相待,便是沈麗娘看到了,也要叫上一聲胡老爹,加上此時呂方勢力初成,也沒有後來那麽多繁文縟節,這胡老爹看到陳允這般匆忙,上前笑道:“陳掌書這般匆忙,又有何等要事,昨夜相公睡的甚遲,隻怕現在還高臥未起,不如且先在老朽這裏喝口水,待通傳一聲可好?”
陳允此時正是心急如焚,見那守門老兵居然還敢開口打聽,更是發作起來,怒喝道:“你也是軍中出來的,這等軍機大事還敢開口?若非看在你這斷臂份上,立刻便拖下去亂棍打死,還不快去通傳主公?”
那守門老兵被陳允削了臉皮,雖然心中惱怒,可也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進去通傳,不一會兒便回來通報說請陳允進去。陳允回身扶起那信使快步進得屋來,隻見呂方坐在椅上,身上隻穿了件月白色單衣,未著外袍,身後的沈麗娘正替他整理發髻,顯然是剛剛起來。呂方看到陳允這般模樣,隨口調笑道:“你怎的這番模樣,莫非天塌下來了不成?”
聽到呂方的調笑,陳允臉色卻越發凝重起來,沉聲道:“不錯,正是天塌下來了。”
聽到部屬這般回答,呂方也收起了輕佻的神情,正要開口詢問,陳允已經上前一步,在呂方耳邊附耳說了一句話,呂方頓時神色大變,沉聲問道:“你確定無疑?”
陳允點了點頭,回頭對那信使說道:“你將事情原委詳細向主公稟報。”
那信使進門便跪伏在地上,聽到陳允的命令,便想要起身答話,誰知他一路在馬背上顛簸了,早已疲憊之極,在地上掙紮了兩下,竟然一下子站不起身來,旁邊的陳允伸手扶了一把才站起身來,結結巴巴的稟告道:“小的受命,前往荊襄販買茶葉,卻聽聞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八月初,今上在洛陽為朱溫部將朱友恭、蔣玄暉所弑,朱溫立官家第九子即位,小人得信後立即向多處求證,確定無疑後便立即乘船南下,又換馬日夜兼程,趕回杭州。”
那信使說到這裏,突然聽得“啪啦”一響,抬頭一看,卻是正在替呂方梳頭的沈麗娘被這消息驚倒,不慎將手中的梳子跌落在地,卻渾然未覺。
“那朱溫又如何應對。”呂方臉上卻是鎮靜自若,讓旁邊的室內諸人不由得暗自佩服,卻不知呂方是一個穿越者,自然沒有唐末時生人對天子那種深入骨髓的敬畏。
“卻是未曾聽聞消息。”
“這倒是奇怪了,莫非朱溫那廝這般愚鈍?”呂方不由得喃喃自語道,作為一個已經在唐末生活了十餘年的人,他是在太清楚世人對於天子的那種複雜的感情了,也許那些跋扈的藩鎮可能割據一方,圍攻長安,劫持天子,可是直接殺死這個帝國名義上的統治者,這實在是一個過於膽大而又無利的舉動,尤其是在朱溫還沒有控製這個帝國的全部實權的現狀下,殺死天子的行動本身就會成為一個觸發產生反對宣武鎮的聯盟的事由,那些本來就對強大的宣武軍且恨且畏的藩鎮們雖然對當今天子並不崇敬,可現在總算找到一隻最黑的羊了,宣武軍的勢力雖然強大,但是從地理上講,並不是很適合防守,一旦遭到多方麵的同時進攻,很容易出現四麵受敵,首尾不得相顧的局麵,以朱溫的戰略眼光,他難道沒有發現這些嗎?就算是為了塞他人之口,他也至少要將朱友恭、蔣玄暉這兩個直接凶手當做替罪羊交出來,難道他舍不得?呂方搖了搖頭,他可不記得曆史上的朱溫有這麽溫情脈脈。
“呂郎,天子駕崩,我們為人臣得自當依製守孝,寄托哀思。”一旁的沈麗娘再也忍受不住,開口說道,她出身世家,受過的是極為完整的儒家教育,做出的反應自然和呂方這種穿越者截然不同。
“沈夫人說的不錯!主公為朝廷大臣,在這方麵須得為兩浙萬民表率。”陳允也表示讚同,的確,既然呂方對兩浙統治權力的合法性是來自於唐王朝,那麽現在依製守孝就是一種義務。
呂方卻好似沒有聽到沈、陳二人的話語一般,隻是低頭思忖,右手下意識的敲擊著座椅把手,熟識的人都知道這是他思考什麽難以決定的事情的表現,也不好打攪他,陳允低聲吩咐那信使先退下歇息,然後靜靜等待呂方思慮。過了半響,呂方突然抬頭問道:“你們說朱、蔣二人弑君,那朱三是否知情?”
“朱三那逆賊定然知情,否則誰敢做下這等大逆不道的勾當!”不待陳允應答,沈麗娘便咬牙切齒的答道,受過正統教育的她對於朱溫這等出身叛軍,又弑殺天子的藩鎮軍閥沒有半點好感。
呂方點了點頭,目光卻接著轉向還沒有表態的陳允,陳允又考慮了片刻,方才答道:“下官卻有些糊塗了,按說那朱溫已經將天子遷徙到洛陽,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正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地位,又何必做出這等授人以柄的愚事來?可要說朱溫什麽都不知道呢?又決計說不過去,這等滅門的勾當,若無朱溫的授意,又有誰敢下手呢?”
“不錯!”呂方點了點頭:“依某家推測,乃是那朱溫年歲漸大,功業漸成,便耐不住性子,要親自嚐一下天子的滋味,加之今上英明果決,又正當盛年,朱溫見之頗有猜忌之心,隻怕自己死後,子孫控製不住,反為其所製,流露出了弑君之心,屬下小人見狀,便行那僥幸之事,想要邀寵,所以才出現這般情形。”
陳允遲疑的點了點頭,呂方的推測雖然大膽,可和考量一下,竟然沒有一處不相符的,的確這被弑殺的天子雖然自從即位以後,勢力漸衰,但是較之他的兄長僖宗皇帝勝過百倍,在他的手上不但掃除了秦宗權、孫儒、董昌這等謀逆大寇,而且根除了宦官這等纏繞了唐代百餘年的巨禍,並且多次企圖重新控製各處藩鎮,至於最後失敗,隻能說黃巢之亂後,唐王朝便已經失去了全部的生機,這十幾年來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在這點上,後世史家是有共識的,在他的諡號上便可以看得出來,“昭”字雖然及不上“文、武”這等美諡,可作為一個末代皇帝,能夠得到這種諡號,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那主公以為我們當如何應對呢?”陳允自然知道呂方說這麽大一番話不會是無的放矢,歸根結底還是為了決定該如何從這一劇變中獲取更大的利益,對於呂方那種神奇的從蕪亂無章的表象中敏銳的發現世事發展的脈象的能力,他早就佩服的五體投地了,鎮海軍中那麽多將佐願意奉其為主君也正是這個原因。
“既然今上已經被人弑殺,朱溫也五十有餘了,想必其篡位的日子也不遠了,我們應該做的就是找到鎮海軍在這個亂世中的位置。”
陳允立刻就明白了呂方的意思,朱溫既然要建立新朝,那麽呂方能選擇的隻有兩條路,一條是把朱溫當做篡唐逆賊,加以討伐,自身就可以成為獨立的政治實體;而另外一條路則是向朱溫表示恭賀,並派出使臣求取官職,成為名義上朱溫的下屬,實際的政治實體。雖然呂方所控製的兩浙與朱溫的地盤並不接壤,無論選擇哪條道路,都不會和朱溫發生直接的軍事衝突,但由於其餘的南方藩鎮也會在這場站隊行動中做出自己的選擇,那麽做出那種選擇最為有利便是一個很微妙的問題了。
“吳王定然會反對朱溫,這豈不正好是一個機會?”陳允突然抬頭答道,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不錯!”呂方擊掌笑道,正如陳允所言,楊行密與朱溫自從清口之戰以後,便一直處在敵對的狀態,這次田、安之亂中,朱溫雖然沒有直接參戰,可也遣軍駐軍宿州觀望,如果不是楊行密很快的扭轉了形勢,很難說朱溫會不會趁機南下,而且李神福第一次進攻杜洪時,朱溫分兵圍攻光、壽兩州加以牽製,第二次圍攻杜洪時,朱溫又遣將曹延祚領兵入援武昌杜洪。更何況楊行密的根本之地在淮南,淮河綿延千裏,若想據守,則得前據徐、宿諸州,而徐宿兩州地勢平坦,步騎縱橫,相距朱溫的核心區域汴宋不過兩三日路程,雙方無論從曆史舊怨還是地緣政治的角度上講,都是你死我活的大敵。
“傳令下去,讓三軍縞素,為天子服孝,至於其他,無須表示。”呂方下令道。
陳允臉上滿是敬佩的神色,起身領命道:“下官領命!”說罷便轉身離去。
待到陳允離開,沈麗娘疑惑的問道:“夫君,既然是朱溫弑殺天子,你為何不號召藩鎮,討伐此賊?”
呂方伸手摟住愛人的纖腰,將其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坐下,笑道:“此時我們最大的敵人便是淮南,既然朱溫是他的敵人,那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我們又怎麽能討伐朋友呢?”
沈麗娘臉色微變,她一時間還無法接受呂方冷酷的推理,呂方拍了拍愛人的手臂,沉聲道:“其實朝廷在黃巢之亂中失去了對江淮地區的控製權後,就已經覆滅了,這十幾年來長安城中的不過是一具僵屍罷了,無非是誰來做這個惡人罷了。朱溫實力最強,野心最大,又性子最急,便來做了這惡人。眼下無論我們如何表態,都不好,最好是等到大家都攤完了牌,我們再表示臣服朱溫。”
“那你不怕淮南借口討伐叛臣,攻打我們嗎?”沈麗娘疑惑的問道。
“就算我們不臣服朱溫,淮南便會放過我們不成?”呂方笑道:“反正都要打,還不如盡量多爭取一些盟友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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