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諸將離開帥帳之後,朱溫方才那副傷心欲死的表情立刻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一臉的躊躇滿誌,毫無疑問,留在洛陽的當今天子一直沒有脫離他的掌控,無論是生還是死,方才發生的那一切隻不過是演給手下和天下人看的一出戲罷了,作為一個由社會最底層爬到帝國最高權力者的男子,他不但有獅子般的凶猛,必要時也不缺乏狐狸般的狡詐。
“官家已死,會有什麽人跳出來呢?河東沙陀子?淮南楊行密、河北劉仁恭?四川王建?”朱溫在帳中慢慢踱步,口中喃喃自語道,這幾人都是他多年的敵手,實力雄厚,雖然隨著宣武軍勢力的膨脹,這幾人對朱溫的態度也逐漸微妙起來,不再敢與其正麵對抗,就是與朱溫有殺子之仇的李克用,經曆過兩次晉陽之圍後,也改變了應對宣武軍的態度,但是此次之事,實在太大,這幾人肯定會聯合起來,對宣武軍發起新的進攻,朱溫也有了應付之策,但是其餘的中小藩鎮,他們的態度就會微妙的多了,也重要的多了。
“大王。”大帳的簾幕突然被打開了,進來的是敬翔,朱溫對這個心腹點了點頭,自顧問道:“此番事了,洛陽那幾人當如何處置?”
“弑殺天子,朱友恭、氏叔琮這兩人必須死,方能洗脫罪名。”
朱溫臉上露出猶疑之色,朱友恭是他的義子,氏叔琮更是他的心腹大將,兩次圍攻晉陽,都是他主持的,這下要拿來脫罪,實在有點舍不得,便低聲問道:“可否以他人代之?”
敬翔臉上露出難色,答道:“若是如此,下官也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朱溫看到連平日裏態度柔順的敬翔也露出難色,知道這兩人是保不住得了,他本是劇盜出身,心狠手辣的很,轉瞬之間便下了決心,歎道:“也罷,那本王一回洛陽,便將這兩人拿下論罪便是。”
東都洛陽,也許是由於今年的夏天旱災的緣故,街麵上有些蕭條,幾條坊街兩旁的牆壁上還殘留著黑色血跡和烈火燒灼過的痕跡,這是前些日子軍士不滿糧價上漲,作亂劫掠市麵的結果,掌管洛陽駐軍的左右龍武統軍朱友恭和氏叔琮廢了好大一番力氣才將那些亂兵彈壓下去,在四門附近的城牆上還掛著十餘枚發黑了的首級,這些首級都是牽涉其中的亂兵的,偶爾有途徑附近的行人看到那些首級,都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
洛陽宮崇勳殿,唐朝盛時,此地本為天子巡遊東都時駐驊所在,朱溫將天子劫持到洛陽時,便將其安置在此處,後來朱友恭、蔣玄暉二人領兵弑殺天子,偽稱天子為昭儀所殺,便將梓宮放置於此處。這宮室規模甚大,天子居住時之占了其中很小一部分,仆役人手不夠,許多殘破之處未曾修補,如今天子已逝,宮中仆役更是大半離去,隻有一名老太監正在殿中擦拭棺木,一陣陣夜風吹來,更顯得四處積塵,衰草叢生,宛若鬼蜮一般。
此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人聲,那老太監不由得神色慌張,想要退出殿去,剛出得點來,便看到火光映照之下,一行人正向殿前趕來,若是向殿門出去,隻怕撞個正著,隻得退回殿中,左右看看,隻得躲到那梓宮的背後陰影處,心中默默祝禱,隻求能夠躲過這一遭禍事。
那老太監剛剛躲好,那行人便到了,數十名披甲衛士便分立殿中,把住各處通道,幸喜那崇政殿麵積甚大,那些衛士也並未仔細搜查,隻是把住要道,不讓外人進來罷了,那老太監才能隱藏的住,不過想要偷偷逃走,卻也決計不能。
老太監躲在棺後,知道自己若是發出聲響,定然惹來殺身之禍,隻得全力屏住呼吸,心頭卻是不解,這個關頭,又有何人來到這裏,莫非還有誰對天子的屍首不利不成。
老太監正疑慮間,突然聽到咯噔一響,與此同時,緊靠著的棺木也傳來一陣震動,好似有什麽重物撞擊在上麵一般,接著便聽到一個男子的哭喊聲:“君上在洛陽為亂賊所弑,全忠縱然身在關中,然朱、氏二賊皆為全忠部屬,縱然罪臣全身是口,也難辭罪責。罪臣本欲自刎以謝天下,然幼主尚在,國事日危,全忠隻得先討逆賊以明誌,再悉心輔佐幼主,中興唐室,方得報得主上大恩。”說到這裏,便傳來一陣陣哭泣聲還有重重的撞擊聲,想必是說話那人正在以頭撞擊棺木外壁。
“莫非是那逆賊朱溫?他來這裏作甚?”躲在棺木後的老太監心頭生出疑念,這太監姓遲名樹德,本為滄州人氏,為宮中太監,朱溫將天子遷出關中時,為了更好的控製天子,便將天子身邊小黃門等兩百餘人盡數坑殺,換上形貌相似的自家人代替,這遲樹德少時遇有異人傳授,會導引閉息之術,施展此術之後,可以半日呼吸減緩,心跳停止,仿佛真死一般,靠了這本事,他先裝死,待宣武兵離去後方才從坑中挖出一條生路,逃得性命。他逃得性命後,便隱藏在洛陽城中,想要尋機救得舊主,可宣武兵對天子看守極為嚴密,直到天子為人弑殺之後,看管才鬆了下來,遲樹德才尋得一個機會,入宮拜祭舊主,卻沒想到遇到了從永壽趕回的朱溫一行。
正當遲樹德猜疑的時候,外邊又有一個柔和的嗓音勸解道:“大王請節哀,保重萬金之軀,如今天子棄群臣而去,若您再有個萬一,萬民又有何依靠?”
聽到這個聲音,遲樹德立刻確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測,在這洛陽城中,能夠被稱為“大王”的除了這棺木中人的幾個兒子外,剩下的隻有被封為粱王的朱溫一人,至於方才勸慰那人,遲樹德也聽出來了,正是那個先前催逼天子趕往洛陽的宣武軍判官李振。
“衝出去殺了那逆賊?”遲樹德伸手抓住懷中的匕首,旋即又猶豫了起來,自己隻有一人,外麵卻有數十名護衛,傷到朱溫性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過白白丟了性命罷了。正猶豫間,卻聽到朱溫的聲音:“你以為當如何處置朱、氏二人?”
聽到朱溫的詢問,李振猶豫了片刻,最後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答道:“晉文帝殺高貴鄉公,歸罪成濟。今宜誅友恭等,解天下謗。”
李振話出口後,便覺得全身上下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形體百骸空蕩蕩的,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眼前的朱溫,他方才說的乃是三國故事,高貴鄉公曹髦乃是曹魏的第四任皇帝,不堪司馬氏兄弟的跋扈,帶領宮人討伐司馬昭,結果在司馬昭謀士賈充的指使下,為武士成濟所殺,後來司馬昭為了塞天下人的口,將成濟族誅,卻放過了自己的心腹謀士賈充。李振身為朱溫心腹,在洛陽中總攝諸事,天子被弑殺,自然脫不得幹係,他此時見朱溫發問,揣測主上的心意,便拋出這兩人當做替罪羊,想要保住自己。
“嗯,也罷,明日你便草擬文書,削去這兩人所有官職,複朱友恭舊名,問罪斬殺。”朱溫沉吟了片刻,最後下了決心。
李振看主上沒有觸及自己的意思,這才覺得鬆了口氣,沉聲道:“帝死時,已發出文書,言乃是二昭儀所害,若歸罪於朱、氏二人,隻怕反而惹人遐想,授人以柄;正要先前有護駕軍士掠米於市者,不若言兩人治軍不嚴,使得軍士侵掠市肆,這樣也可以緩百姓之恨。”
朱溫低頭沉思了一下,的確弑君的罪名實在太大,無法拿到台麵來,李振這個辦法要巧妙的多,便點頭道:“也罷,便按你說的做吧。”
兩人計量已定,便紛紛退下,隨後護衛的軍士也隨之退下,遲樹德害怕有人留下,又等了許久,方才走出來。此時一陣夜風吹過,他頓時覺得背上一陣冰涼,原來方才他在棺後,緊張到了極點,除了一身的汗,卻絲毫未覺,到了此時才感覺到。遲樹德轉身在棺前跪下,祝禱道:“朱溫受唐室厚恩,卻如此陰險歹毒,老奴縱然年邁體衰,也要拚得這一身性命,為大家報得此仇。”言罷,便起身下得殿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次日清晨,左龍武統軍朱友恭府邸,唐時習俗,藩帥喜在軍中選擇勇武之士,養為義子,諸般待遇與親子差異不大。朱溫也不例外,朱友恭能得到今日的地位,絕非隻憑自己和朱溫的義父子關係,更多的是憑借這十餘年的苦戰而來的。如今雖然他在洛陽城中,然而不改武人本色,還是清晨,他已經在書房後的花園中舞了好一會兒劍了,他剛出了汗,便聽到外間傳來一陣嘈雜聲,他以為又是亂兵起事了,不由得惱怒的皺了皺眉頭,叫上幾個伴當,往外間走去。
朱友恭走到大門口,隻見與守門軍士爭吵的不是亂兵,卻是一隊軍士,領頭的確是節度判官李振麾下之人,趕緊喝令手下讓開,問道:“何事這般喧嘩?”
守門士卒趕緊稟告道:“並非小的亂來,卻是那位說奉了粱王鈞命,要將將軍拿去問罪!”
朱友恭聽了一愣,啞然失笑道:“粱王還在關中領軍征討李茂貞,如何能在洛陽城中下令拒捕某家,定然是爾等弄錯了。”
那領頭的校尉賠笑道:“下官職分卑微,隻知道奉命行事,請將軍查看印信,若是無誤,去上一趟便是,莫要為難小的。”說罷便呈上文書。
朱友恭看了看那文書,果然印鑒無誤,他皺眉想了想,想必是在軍中的朱溫不知聽了什麽讒言,遣人發書來治自己的罪,以自己與其的義父子關係,隻要小心從命,最多嗬斥一番便是,若是不從,反而有害。想到這裏,朱友恭笑道:“也罷,某家走上一趟便是。”說罷,便回身換上袍服,隨那隊軍士往李振府上去了。
一行人走到半路,那使了個眼色,數條軍漢撲了上來,將朱友恭拖下馬來,奪去佩刀,五花大綁了結實。朱友恭待要反抗,雖然他頗有勇力,可又哪裏抵擋的住對方人多,不由得怒罵道:“爾等奴才,這是為何,待某家見到李振那廝,定要將爾等盡數斬首。”
那校尉卻隻做沒聽到,領了軍士往東門外趕去,待到了東門外,朱友恭隻見一大片空地,中間放著兩個木台,正是處刑之處,正驚疑間,旁邊又來了一隊人馬,為首的也綁了一人,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同僚,右龍武軍統軍氏叔琮,臉上也是驚惶失色,到了此時,朱友恭方才如夢初醒,知道自己為何惹來殺身之禍,趕緊拚死掙紮,可被繩索捆的結實,如何脫得了身。軍士們立刻將兩人拖到木台旁,準備行刑,朱友恭不由得又悔又恨,嘶聲喊道:“賣我以塞天下人之口,如鬼神何?行事如此,望有後乎?”
刀光一閃,兩顆人頭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