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遲樹德便從昭宗企圖去除宦官,反被宦官勾結外藩李茂貞所劫持說起,一直到最後為朱、氏二人所弑,自己逃出洛陽,一路由襄城流落到廣陵,靠替人作書為生,遲樹德說完後,覺得口渴,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才發現杯中酒水早已冰涼,原來他這一席話說下來,足足耗了一個多時辰,外間天色已經發黑了。
李儼趕緊一麵喚來外間店家取來熱水溫酒,一麵替遲樹德夾菜,他與這太監往日在長安時也不過是見麵點頭的交情,此時卻覺得分外親切,畢竟他這些年來顛沛流離,在廣陵也吃盡了苦頭,如非遇到高奉天、陳允等人接濟,這境地隻怕還不如遲樹德,畢竟遲樹德還寫得一手好字,有人身自由,可以四處奔走。他自己雖然名為宣諭使,可實際卻被拘禁在廣陵城中,如囚徒實際並無什麽區別。
這時房間的簾幕揭開,卻是送熱水的小二進來了,兩人都下意識的閉住了嘴,雖然這店家應該不是密探,可兩人的身份尷尬的很,談論的事情也容易惹來禍患,待到小二將酒壺放入熱水桶中,出去之後,李儼方才低聲問道:“那遲公公今後有何打算?”
聽到李儼這般詢問,遲樹德愣住了,過了半響,方才苦笑道:“還能如何,咱家一個刑餘之人,那日在穀水時就該被宣武賊兵縊死,卻苟且逃生,先帝爺棄世時又忍辱不死,不過是想報仇雪恨罷了,如今看來,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說到這裏,遲樹德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歎道:“便活的一日算上一日罷了。”
李儼見施樹德這般模樣,也不知該如何勸解,畢竟對方是個刑餘之人,家族親族早已流散,自身又無法生育,報仇無望,若是自己易地而處,的確也沒有什麽念頭了。
“那李宣諭呢?這些年來你在廣陵,淮南士卒精悍,楊行密與朱溫勢不兩立。為何你不說服吳王討賊?”遲樹德突然想到眼前這人在廣陵多年,想必在楊行密麾下也有個一官半職,心頭不由得生出一絲希望。
聽到遲樹德這般發問,李儼不由得搖頭歎道:“施公公想差了,楊行密不過拿我當個幌子,又濟得什麽事。再說那楊行密固然與朱溫不和,也不過餓狗爭食罷了。這等人物,不過唯利是圖,與朱溫利益相衝突時,便領兵進擊,若無利害衝突,則各自則弱而食,豈會為了大義而自損。”他這些年來都在廣陵,對楊行密的這一流人物認識的極深,此時不由得發生感慨。
施樹德卻不氣餒,起身問道:“那又如何,天下哪家藩鎮不是如此?這等末世,天下間皆是這等人物,難道還指望孔孟那等聖人降世不成?唐室已衰,非人力所能挽回,咱家倒不恨那朱溫要篡位,便是沒有他,李茂貞、韓建之流也並非善類,隻是自古篡位之徒,皆有善待前世,曹魏代漢,文帝言‘天下之珍,吾與山陽公共之!’豈有如朱溫一般胡亂殺戮,縱賊行凶的。”說道這裏,施樹德滿臉都是恨色,的確正如他所言,自三國以來,篡位禪讓早已變成了一門專業技術,從封大國開始,然後是加九錫,上朝不趨,劍履上殿,還要三辭三讓,到最後那些梟雄才能登上那至高無上的皇位,其中牽涉的禮數細節更是繁複無比,絕非一般人能夠搞得明白的,以至於王朝更替頻繁的南朝時有的家族居然主持過幾次禪讓的儀式。雖然那些篡位者搞這個儀式的初衷是為了讓自己的政權更有合理性,和傳說中的三代之治扯上關係,使得權力來源更神聖化,但從另外一個方麵來看,在一定程度上也保障了舊王朝統治者的生命安全,畢竟篡位者從保護禪讓這個神聖儀式不被破壞這個出發點,也會盡量保證舊王朝統治者的生命,起碼不會那麽赤裸裸的屠殺。篡位者通過體麵的方式得到皇權,舊皇帝能夠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這也算是中國曆史上的一個潛規則吧,可是朱溫的行動則粗暴的破壞了這一潛規則,用赤裸裸的暴力屠殺朝臣、宦官,皇子,到最後是天子本人,粗暴的將這一規則踐踏在泥濘裏,這一切讓施樹德對朱溫的仇恨早就超過了一個忠於皇權的太監對篡位者的仇恨,畢竟他也曾熟讀史書,“自古豈有不滅之王朝”的道理還是懂的。
聽了施樹德這番話,李儼訝異的看了對方一眼,眼前這個太監的見識遠遠超過了他印象中宦官的水準,他苦笑了一下,答道:“公公所言也有幾分道理,隻是吳王年齒已老,重病纏身,子嗣中又未有賢者,麾下諸將皆強梁,如今自保不暇,哪裏還有工夫去找朱溫的麻煩。”
聽到李儼這番話,施樹德聯想起河東李克用也已老朽,不由得慨歎道:“老成凋零,餘子尚懦,難道天下間便無人能夠收拾朱溫這個魔王嗎?”
李儼聽到施樹德這般說,突然靈機一動,站起身來,躡步走到門旁看看外間無人,才回到桌旁,低聲道:“有個人,倒是真英雄,卻不知公公願意投否?”
施樹德見李儼突然行動如此鬼祟,不由得也提起了精神,笑道:“咱家一個閹人,家小子嗣皆無,又是這把年紀,還有什麽丟不下的不成?若是真英雄,便是將這把老骨頭與他當柴燒,又有何妨?”
李儼聽得這般說,便將呂方從淮上一介土豪,經過多年苦鬥,最後割據兩浙,成為一方豪雄的事跡說與施樹德聽,說完後,李儼淺笑道:“公公看這呂方諸般事跡,是否真英雄?”
“這呂方由一介淮上土豪,不過數年功夫便割據一方,屢卻強敵,自然是真英雄,你讓我去投他,倒也不錯,可我不過是個老太監,他要我又有什麽用處?”
李儼臉上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起身喚外間店家取來紙筆,便在酒桌上寫了書信,待墨幹了便折好書信遞給施樹德道:“公公隻需將這書信交與鎮海軍高奉天高判官,自然有人替您引薦。”
施樹德是何等機靈的人,立刻便明白了這李儼隻怕也是替呂方做事的人,他這樣身份的一個人留在廣陵,這呂方的居心可想而知,想到這裏,施樹德也不多問,將那書信納入懷中,拱手道:“多謝李宣諭,那咱家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便去杭州了。”
李儼解下腰間的褡褳,遞到施樹德的手中,道:“窮家富路,這點便供公公路上花使。”
施樹德也不推辭,接過褡褳係在腰上,拱手道:“後會有期。”便向店外走去,李儼卻沒有尾隨出去,反而坐下喝酒吃肉,待過了好一會兒,才喊來店家會鈔,方才離去,此時施樹德早已走得沒影了。
李儼一路晃晃蕩蕩,回到自己的住處,和門口看守的老軍打了個招呼,才回到自己屋中,本來他剛到廣陵時,看守的還頗為緊密,可隨著時日長久,看守的人也漸漸鬆懈下來,反正他一個外地人,又身無錢財,能跑到哪裏去?今日他遇到施樹德,讓其前往兩浙,投奔呂方,也是頗有深意,畢竟自己已經是呂方勢力集團中的人,卻孤身一個,無有援手,而這個施樹德好歹也是曾在天子身邊做過事的,對於朝廷秘辛知之甚多,若是落到呂方這等人物手中,說不定便有一番用處,那施樹德若是在杭州站住了腳,自己也能多個奧援,也是意外之喜,想到這裏,李儼的臉上露出了自得的微笑。
施樹德回到住處,他也沒什麽行李需要收拾的,便將幾件隨身物品打了個包裹,便倒在草堆中早早睡去,準備次日一早,便買了幹糧,出城上路。
吳王府中,楊行密的寢臥之處,戒備森嚴,此時已是深夜,可紙窗還是透出燈光,一陣夜風吹過,隱約可以聽到女子哭泣的聲音。
臥室內,楊行密斜倚在金榻上,雙目緊閉,麵色金紫,胸口微微的起伏著。榻旁坐著一名大夫正替他診脈,緊閉雙目,正努力感覺楊行密的脈象。大夫身旁的中年婦人,正是楊行密正妻史氏,臉色憂慮,一雙眼睛緊緊的盯著那大夫的臉色,仿佛自己丈夫的生死禍福便取決於大夫的臉色喜怒一般,史氏身後站著六七個年輕女子,都是楊行密的姬妾,個個都在低聲哭泣。
那大夫診脈良久,突然睜開雙眼,緩緩站起身來,史氏趕緊迎了上去,低聲問道:“先生,大王這病症如何?”
那大夫臉色沉重,低聲道:“在下到外間開方,夫人在那邊再問可否?”
史氏心知隻怕丈夫病勢沉重,大夫怕在這裏說讓病人聽到,反而不為美,趕緊點頭,正當此時,卻聽到身後有人說道:“在這裏說便是,何必到外間說,生死有命,便是陽壽已盡,楊某也不會責怪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