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8投靠

陳象默然不語,他此次搶著前往杭州與呂方聯姻修好的任務,本來就暗含著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的意思,在這種情況下,千言萬語不如一默的道理他還是懂得。呂方一邊用手指輕輕敲擊著座椅扶手,一邊上下打量著陳象,隻見眼前這個中年男子垂首而立,眼觀鼻,鼻觀心,倒好似修行多年的大德高僧一般。呂方靜觀良久,突然莞爾一笑,柔聲問道:“本王年少時曾經聽一位老者說過,最重要的不是找對答案,而是找對問題,陳掌書以為如何呀?”

陳象聽了一愣,全然沒有想到呂方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沒頭沒腦的來了這麽一句,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隻得稀裏糊塗的應答道:“大王高見,非外臣所能及!”

呂方笑了笑,自顧說了下去:“陳掌書,此番聯姻之事了了之後,卻不知你有何打算呀?”

聽到這裏,陳象的心頭被好像被一道閃電劃過,仿佛知曉了什麽,但又好像被一層薄膜給隔住了,看不大清楚,便小心翼翼的試探道:“自然是返回洪州複命,不過……。”說道這裏,陳象突然停住話語,抬頭看了呂方一眼,方才小聲道:“外臣想這聯姻事關重大,隻怕並非短時間可以完成的。”

“不錯,所以隻要聯姻之事一日沒有完成,陳掌書就得在杭州呆上一日!”呂方的聲音斬釘截鐵,但臉上的笑容卻和語氣的堅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陳象不假思索,上前一步斂衽行禮道:“微臣拜見主上!”

呂方不待陳象跪下便起身扶起對方,長聲笑道:“快快請起,你我君臣之義,全在這方寸之間,又豈在那些虛禮上!奉天,你說依陳掌書之才,當得以何職方才供其展布!”

一旁的高奉天趕緊應答道:“軍府中還缺一個推官,隻是官職卑微,隻怕虧待了陳掌書。”

這推官本是節度使、團練使等外派使職下的屬員,掌推勾獄頌之事。這官職位遠在判官、掌書記之下。可陳象聽了卻麵露喜色,跪倒拜謝道:“主公如此大恩,微臣隻有肝腦塗地,方能報答萬一。”原來陳象知道像自己這等孤身來投的外臣沒有什麽根基,就算呂方給自己一個天大的官,也隻是個空頭餡餅,隻能被部屬鉗製的死死地,說不定哪天還倒黴落得個沒下場。倒不如當個呂方身邊的小官,雖然品級低微,但隻要進入了呂方身邊那個圈子,得到他的信任,自然日後有大把的機會。

陳象爬起身來,此時的他既然已經賣身投靠,也再無顧忌,便將鍾傳身死之後,鍾延規奔喪,鍾匡時派自己安排死士伏擊不成,後來又將其囚禁準備將其殺死,卻被鍾媛翠所救,後來自己又領兵進攻洪州,卻被鍾延規擊破這一樁樁事一一說明,中間或有少許事情,陳象有意無意的想要跳過隱瞞,呂方和高奉天是何等精細的人,立即抓住反複詢問,一直到將諸事都了解清楚方才罷手。此時兩人才發現已是深夜,於是呂、高二人拜別而去,陳象趕緊送出門外。

馬車行走在街道上,此時的杭州街頭已經宵禁了,靜寂無人,呂方坐在車中,可以清晰的聽到馬蹄鐵和青石街道的碰撞聲。突然呂方撫掌笑道:“俠骨柔腸,倒是個妙人!”

一旁的高奉天是何等人,立刻聞弦歌而知雅意,低聲笑道:“想必今日那個扮作副使的女子便是那位郡主了,倒是個有膽有識的女子,在下這些先恭喜主公了!”

“高判官休得胡言!”呂方擺手笑道:“眼下頭一樁大事便是如何應付這鍾家兄弟的內鬥之事,聽那陳象所言,鍾延規頗有膽識,又得淮南大軍相助,隻怕鍾匡時不是他的對手,看來我軍要早做準備,不然讓淮南軍得了江西之地,下一個倒黴的便是我們。”

“依屬下所見,主公不如答允鍾匡時所求,納了那女子!”高奉天坐起身子,向呂方靠攏了點,接著說道:“那鍾延規不過是淮南軍的一個幌子罷了,隻要淮南軍前腳進了洪州城,隻怕他後腳便會人頭落地,最好的下場也是被送到廣陵當個衣食不愁的寓公,隻怕鍾匡時那廝的下場都比他好些。那時候,這位郡主便是鍾傳的唯一後裔,鍾家在江西頗有遺澤,主公若納了此女,便可以鍾傳半子的名義整合鍾家殘餘勢力,驅逐淮南軍,這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事!”

呂方聞言,再想起先前在堂上鍾媛翠那副男裝麗人的俏皮模樣,不由得意動,臉上也不由得微笑了起來,旋即他發現自己的失態,強自收斂形容道:“眼下說這些還太早,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隻有多了解江西那邊的消息,才能製定方略,高判官,你須得多拍得力細作前往江西,探聽那邊的情報!”

“喏!”馬車中高奉天肅容領命。

江西撫州,位於今天江西省東部,古名臨川,位於洪州南部,州境三麵臨山,一麵臨湖,河流縱橫,土地肥沃,自從春秋時候便有了相當程度的開發,危全諷奪取此地後,苦心經營,當時在江南西道南部的吉、信、袁、饒、撫等諸州之中,無論是人口還是經濟軍事實力都當屬第一,在鍾傳死後,隱然已經成為了洪州之外鎮南軍的另外一個政治軍事中心。

汝水,由建昌府蜿蜒向北,流入撫州境內後,由轉折向西北,中途接受了大量的小河溪流之後,水量大增,待到了撫州城東以後,依然是水量十分充沛的大江河了。汝水環繞過撫州城東南部分,然後向北繼續前行,自然而然的就成為了撫州城外的一段天然的屏障,於是位於撫州城東北麵北津就成為了撫州城外的重要渡口,官府也派了一名津吏,帶著十幾個差役在這裏設卡一來收些稅款,二來也可以管理修補這裏架設的一座浮橋。雖然如今兩百多裏外的洪州已經是兵鋒相見,百姓流離,可這裏還是人煙稠密,商旅輻輳,全然是一副太平景象,若非橋頭不遠處的柳樹下多了二十多個步弓手,哪裏能看得出此時正是兵火連綿的亂世年頭。

“王公,這渡口是何等要緊的地方,隻要守住這裏,北麵來的敵人就得到繞到數十裏外才能渡河,那危全諷卻隻派了幾十個弓手把守,看來這廝也隻是徒有虛名罷了。”在汝水北岸的渡口等待上浮橋的行列中,有一行人頗為醒目,按說他們穿著打扮倒也尋常,和平日裏往來的客商並無什麽兩樣,隻是精神舉止卻是截然不同。舉手投足之間迅捷異常,目光更是銳利的嚇人,尋常過路人隻要一對視,就下意識的繞開了去。說話的那人是個三十出頭的漢子,蓬勃的精力仿佛要從他那身醬色圓袍底下噴出來一般,此時的他正對著一個為首模樣的白發老人說話,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輕蔑之意。

那白發老人並沒有立即回答屬下的話語,隻是仔細的打量著浮橋的設置和往來的行人。接著又看著遠處的撫州城牆輪廓,過了半響方才低聲答道:“話也不能這麽說,這撫州人煙如此稠密,客商雲集,城郭齊備,頗有一番太平氣象,看來那危全諷治民倒是有一套的,能有這般名聲倒也非幸至,至於其他的,尺有所長,寸有所短,畢竟南士脆弱,非北兵所能比,當年他敗於鍾傳,隻怕今天也並非淮南軍的對手。”

說話間,眾人已經隨著行列向前走了一段,不遠處便是橋頭,幾個差役正在橋頭收繳稅款,同時控製上橋的人數和車輛牲畜,免得同時上橋的人太多,壓塌了浮橋。不一會兒,便輪到了他們,一名差役走了過來,大聲道:“每個人兩文錢,每個人兩文錢,誰也不能少!”手已經向第一個人伸了過來。

第一個人便是方才那個說話漢子,他在懷裏摸了摸,摸出一把銅錢來,數了數便遞了過去道:“俺們一共二十個人,這是四十文錢!”

那差役接過銅錢,在手上掂了掂,卻將另外一隻手伸了過來,道:“這些不過是些‘薄脆’,如何能當得錢使,快取些‘肉好’來!”

那漢子聞言大怒道:“我給你的個個都是上等好錢,豈會是壞錢,你難道是惡某家嗎?”原來這差役口中所說的‘薄脆”說的乃是製作低劣的錢幣,因為分量不足,使用鉛等賤金屬等原因,易於破碎,所以民間稱其為“薄脆”;而肉好是指古代圓形玉器或者錢幣的邊緣和孔,肉是邊,好就是孔,常代指錢幣,隋文帝時重鑄的五銖錢,因為鑄造質量好,分量足,在民間流通的效果很好,百姓們就稱其為肉好。

那差役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嘲笑道:“不知哪來的外鄉佬,你見過幾個錢,還能分得出‘薄脆’和‘肉好’,若不拿出錢來,便滾到一邊去,莫要擋路。”

那漢子正要攘臂上前,好好收拾一下眼前這家夥,卻被人拉住了,回頭一看,卻是自己的同伴,低聲說道:“給他就是,不過些許錢幣,莫要誤了大事。”

漢子隻得在懷中摸出錢囊,從中挑選處品相好的四十枚錢幣,重新遞給差役,那差役接到手裏一枚枚細細看過來,才笑嘻嘻的倒入囊中,打了個呼哨,對身後的同伴喊道:“讓他們過去!”

漢子見那差役向後走去,準備收取下一撥客商的渡河錢,卻不還自己先前交的那四十文錢了,不由得大怒,上前一步便扯住對方衣袖,喝道:“某家先前那四十文錢呢?便是薄脆你也得還錢呀!”

那差役卻一把甩開衣袖道:“不曉事的家夥,難道你還想拿這些壞錢去害別人不成?某家不拿你去治個偽造錢幣之罪就是開恩了,快快讓開,不然便讓你吃一頓柳條!”

那漢子本來就不是什麽良善之輩,聽到這裏再也按捺不住,搶上一步便一把揪住那差役衣領,掄起醋壇一般大小拳頭便砸在對方臉上,頓時打得那差役口鼻鮮血橫流,口中連聲罵道:“爺爺不來欺負你便是開恩了,想不到今日你區區一個差撥也敢騎到爺爺頭上來了,今日若不打的你腦袋開花,今後某家便管你叫爺爺!”

那差役挨了兩拳,開始還掙紮反抗,大聲叫罵,可挨了兩拳之後,便再也沒力氣反抗,口中的叫罵也變成了哀號求饒之聲,旁邊的幾個差役上來幫忙,被那漢子手一撥一推,便成了滾地葫蘆倒了一地,又有那個敢於上來,待到那漢子的同伴趕上來拉開二人,那差役已經滿臉是血,四肢無力,出得氣多進得氣少,眼看就要不行了。

後麵的同伴中一個領頭模樣的漢子伸手探了探那差役的鼻息,隻覺得已經如同遊絲一般,隨時都有可能斷絕,不由得勃然大怒:“好你個周虎彪,此番主公派我等出來,是何等大事,你卻如此魯莽,要作死嗎?”

那周虎彪知道自己理虧,期期艾艾的答道:“我也知道是錯了,隻是方才這廝欺人太甚,某家實在是忍耐不住,卻想不到忒不經打,挨了兩拳竟然便這般模樣!”說到這裏,他走到那差役身旁,蹲下身子給那差役扇了兩個耳光,罵道:“你這廝莫要賴在地上裝死,快快起身,某家不再打你便是!”

那差役離死也就差一口氣了,被周虎彪這兩耳光一扇,白眼一翻,眼看就要咽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