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生卻是夷然不動自顧飲酒吃肉,一副老神仍在的模樣,眾人見他這般模樣,反倒有些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待到王自生將一塊狗肉吃飯,方才抬頭笑道:“若我是淮南軍的細作,四哥要如何對付我呢?”
“自然是拿到上司去領賞,蓼洲一役,我團中兄弟,戰死的十有七八,豈能輕饒了你?”魯四滿臉都是殺氣,兩旁眾人紛紛拔出腰刀,眼看就是亂刀分屍的局麵。
王自生卻毫無懼色,站起身來,昂然道:“四哥果然猜得不錯,某家姓王名自生,乃是蘇州團練使王佛兒義子,殿前親軍左廂押衙,在呂相公身前當差,這次來洪州便是受呂相公之命。”
聽了王自生的回答。眾人卻猶豫了起來。他們也聽說過淮南大舉入侵鎮海軍,卻連遭重挫,名臣重將可折損了不少。可就是這些連敗於鎮海軍之手的淮南兵,掉過頭來打自己的時候,卻是摧枯拉朽,由此可以想象一下鎮海軍戰力到底有多麽可怖了。在城外有強敵的情形下,實在不宜再惹來這等強敵,而且聽眼前這年輕人所說,其身份地位不低,若是隨便殺了,隻怕不但無功,反而有過。
王自生目光閃動之間,仿佛已經猜透了眾人的心思,笑道:“既然四哥也不打算馬上將小弟擒拿了去領賞,不如大夥兒先一起坐下來喝酒吃肉,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便是要砍小弟的腦袋,起碼也容我做個飽死鬼吧!”說罷,王自生便重新坐了下來喝起酒來。
魯四見王自生這般作態,冷哼了一聲扭過頭去,其餘人等見狀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倒是那個受了王自生恩惠的劉大出來打圓場,拉扯著眾人坐下,分說道:“王家兄弟說的不錯,他是把咱們當兄弟才說出實情的,再說咱們在城外跟喪家犬一般逃命的時候,那留後可有派出一兵一卒來接應咱們不成?”
眾人回想起不久之前蓼洲慘敗後自己的那番惶恐模樣,如非這王家兄弟拉扯激勵,隻怕現在能夠活著在這裏喝酒吃肉的連一半人都不到。想到這裏,眾兵丁紛紛還刀入鞘,坐了下來,就連魯四最後也在劉大的拉扯下坐了下來,喝了兩圈酒後,魯四再也憋不住心中的疑念,將手中的酒碗猛的往地下一摔,厲聲問道:“王押衙,你是呂相公身邊的人,打扮成一個夥計,跑到這洪州來,到底有什麽勾當?莫不是你上麵那位相公也要打江西的主意了?”
“大王派我來洪州自然是有公幹的,”王自生買了個關子:“卻不是鎮海軍將要對洪州用兵,我家主公與淮南楊渥剛剛狠狠的打了一仗,眼下雖然兩家息兵,但都心底都把對方當做生死大敵,這鎮南軍與兩浙乃是近鄰,若讓淮南得了鎮南軍,那淮南不但實力猛增,而且還從三麵包圍了兩浙之地,對我方大大不利。大王此次派我來為的就是探察這邊情況,好采取相應的對策,決計不能讓淮南將鎮南軍之地收入囊中。”
眾人聽了王自生這番解釋,雖然還是將信將疑,但無形之間敵意還是減小了不少,畢竟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個道理大家都是知道的。魯四卻冷哼了一聲,冷聲道:“不錯,你家相公肯定不願意淮南並吞了鎮南軍,可這不意味著他對鎮南軍有啥好意,他和淮南楊渥不過是一丘之貉,都想趁著老大王去世,鍾家兄弟內鬥的機會在鎮南軍這塊大肥肉這裏分一塊去。說不定王押衙你這次來洪州就是為大軍打前站來的!”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又聚焦到了王自生的臉上,王自生苦笑了一聲,答道:“四哥你想想,淮南軍有鍾延規引路,已經一股腦兒打到了洪州城下,若鎮海軍現在出兵,撐死也就拿下個把州郡,牽製了你們的援兵,反倒把整個鎮南軍都送到淮南楊渥嘴巴裏了,若是讓淮南軍得了江西之地,就算咱們占了個把州郡,最後還不得吐出來,這豈不是自討苦吃嗎?我家主公是何等精明的人,豈會做這等賠本買賣!”
魯四終於被王自生這一番道理給繞糊塗了,他遲疑的問道:“那你這次來到底是來幹什麽的?”
“小弟方才不是說過了嗎?來探探這邊的底細,便宜行事。”
一旁的劉大聽的氣悶,突然聽到“便宜行事”這句話,大聲笑道:“呂相公倒是個有趣人,你聽聽這話——‘便宜行事’,這豈不是讓王兄弟有便宜就占,這樣的主公我才喜歡呢!”他這一席話倒是引得眾人哄然大笑,自然魯四的問話也進行不下去了。
魯四終於放棄了繼續盤問的打算,盯著王自生的雙眼說道:“王家兄弟,我魯四不是知恩不報的人,你救了咱們弟兄的性命,咱們也就拿這一腔子血還回去就是了。可你這來曆實在太大,咱們這些吃斷頭飯的窮漢實在搭不上幹係,這樣吧,今天你說在這裏的話就當從來沒說過,可你也莫要再來撩擾咱們,咱們就隻當從來沒見過便是了!”說罷魯四便站起身來,當先向外走去,其餘人見狀也紛紛站起身來向外走去,劉大落在最後,對王自生笑了笑,壓低聲音道:“魯四就這個倔牛性子,王兄弟你可莫要放在心上。”
“哪裏,是我不對,瞞了大家這麽久,又豈敢怪罪四哥。若是形勢不妙,你們可派人到吉興號那裏來找我,隻說找王之恩,這是我在這裏的名字。”王自生低聲道,從懷中取出一枚錢幣,拔刀在上麵劃了一道深痕,掰成兩塊,遞給劉大道:“這邊是暗記,我若是找你們,便以這個為憑證,隻要一對便知真偽。”
劉大點了點頭,將那半枚銅幣塞入懷中,低聲道:“你若是用的著咱們,到南門口旁的兵營去找即可,隻說找丙團戊都的劉大即可。”說罷便拱手離去。
王自生送劉大離去後,又在大門後等了一會,確定四周沒有人尾隨才快步離開,直往吉興號方向而去。
揚州廣陵,大雨傾盆,天地之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仿佛上天被打開了一個口子,天河之水從中飛瀉而下。位處長江北岸,運河之畔的廣陵城,在磅礴的暴雨之下,往日那巍峨的城牆宮室,便好似孩童玩耍是堆砌的沙城。也顯得渺小了起來。
吳王府,明堂,廊前的房簷下,數百道水柱飛瀉而下,撞擊在地上,發出雷鳴般的聲響,竟好似一個小型的瀑布一般。可這巨大的聲響,也壓不住堂上宏亮的人聲。
“好個範思從、好個陳潘,果然不愧是本王的心腹,給本王爭臉麵!蓼洲一戰,鍾匡時五千大軍一鼓而滅,健將劉威束手就擒。哼!我倒要看看周隱,呂師周、劉威那些老匹夫聽到這消息是什麽臉色,看他們還敢說什麽,驢騾之才,卻當騏驥之位!”楊渥在堂上來回踱步,邊走邊說,得意之色溢於言表,聲音之宏亮,連外間的水聲也壓不住他。
“大王所言甚是,彼等老朽,嫉賢妒能,死抱著權位不放,哪裏及得上大王慧眼簡拔的英才!”說話的也是楊渥的心腹,一張黃臉已經漲得通紅,滿是激動的神色。
“範思從在江州留守,根本沒隨大軍南下,陳潘也不過是個偏將,就這樣也能把功勞記在他們兩人頭上,大王可偏心的很!”一名將佐和一旁的好友低聲附耳道,臉上頗有不平之色。
“可不,秦斐乃是一軍主帥,我還聽說蓼洲一戰,當先突入敵陣,立下首功的是那個降將鍾延規,這等大勝,這兩人大王連提都沒提一句,隻顧著誇他那兩個心腹,看來今後咱們都要看他們的臉色過日子了!”
眾人的竊竊私語聲,上首的楊渥聽到了,他不悅的皺了皺眉頭,高聲道:“我淮南軍中,有功必賞,有過必罰,範思從、陳潘立有軍功,本王以為當勳功三轉,賞錢兩百貫,絹百匹,列位以為如何呀?”
場上眾人又不是瞎子,豈會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去觸楊渥的眉頭,立刻齊聲應和。楊渥見狀,臉上的神情也柔和了起來,於是立刻讓掌書記寫好書文,自己和節度判官用印之後,便送了出去,此番事了之後,楊渥便讓將吏們退下,自去後殿行樂去了。
徐溫站起身來,隨著諸將的人流一同向殿下行去,他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仿佛對剛才發生的一切沒有任何意見,便是有人在他麵前抱怨大王偏心,他也隻是微微的笑笑,一副憨厚從容的模樣,隻有站在遊廊拐角等待家人送來雨傘,單人獨處的時候,他的臉色才逐漸凝重起來,眉頭微皺,仿佛在思考著什麽要緊的事情。
“敦美,你怎麽在這裏,讓我方才好一番找!”說話的是張灝,他急匆匆的走了過來,臉上頗有不渝之色。
“是張兄弟呀,你怎麽還沒走,有什麽事情嗎?”徐溫轉過身來,臉上又變回了先前那副憨厚從容的模樣。
“還能有什麽事情!”張灝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你看範、陳那兩個小子這次一出去,官階就跟三級跳一般,眼看著已經比我們兩個一般了,這次一回來肯定要麽剝奪了咱們的兵權,要麽派人到咱麽手下把我們給架空了,那時候我們還不跟泥巴一般他讓你扁就扁,方就方,那個整天被關在府內的周隱就是咱們的下場。”
徐溫笑道:“我看不至於吧,我倆對大王好歹也是有功之臣,那周隱可是說過讓老吳王讓位給劉威的話的,我倆豈會和他一般下場。”
聽到徐溫的回答,張灝冷哼了一聲道:“大王也許不會,可他那幫子手下可眼饞著我倆手下這點兵,今天那小子的話你可聽見了,他們是‘大王簡拔的賢才’,咱們是‘死死抱住權位的老朽’,還能有什麽好下場?”
聽了張灝的抱怨,徐溫的麵容有了微微的變動,望向自己同僚的目光也帶了微微的訝異,他萬萬沒想到自己這個平日裏常以粗魯無學麵貌示人的同僚竟然能說出這麽深刻的話語來,的確也許楊渥看在往日功績上不會拿自己怎麽樣,但是楊渥那些心腹卻放不過自己這個攔在他們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而以楊渥現有的威望和權力基礎來看,他這些心腹是最信任也是唯一可以信任的手下,這樣一來,自己和張灝被那些人所代替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除非……,徐溫目光閃動了一下,突然笑道:“也許情況沒有張兄你想的那麽糟糕。”
“沒有我想的那麽糟糕?難道你要等到王府的敕書拿到你麵前你才信我的話?”張灝厲聲道,他環顧了一下左右無人,壓低嗓音道:“你先前說範思從、陳潘等人出去,廣陵空虛,咱們就有機會,可都拖了這麽久了,機會在哪裏?我早就說過,隻要王府旁那個小城那三千兵在,我們就沒有機會!”
“哦,是嗎?”徐溫的目光越過雨幕向遠方望去,那邊正是小城的方向,他回過頭來,低聲笑道:“其實讓那三千兵不在了,也不是什麽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