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可求離開屋後,徐溫還沒坐穩,便聽到外間一陣忙亂,接著便聽到張灝那破鑼般的嗓門:“徐家兄弟,徐家兄弟,你怎生做到的!”徐溫還沒來得及站起身來,便聽得嘣的一聲響,房門被硬生生撞開了,張灝滿臉興奮的衝了進來,高聲道:“徐家兄弟,你端的好本事,某家當真是不服不行呀,快將事情原委說與某家聽!”
“張兄,噤聲,此事幹係重大,小心牆外有耳!”徐溫低聲道,走到房門探出頭趕開仆役,又讓一名親信把守不讓閑雜人等靠近,這才重新回到屋中。張灝站在那裏早就耐不住性子了,看到徐溫回來,趕緊說道:“小城駐軍已經出去了,咱們什麽時候動手呀!”
徐溫沉吟了片刻,才低聲道:“楊渥雖然倒行逆施,但他畢竟是先王的骨血,先王有大惠於淮南百姓,且州郡諸將皆為其舊部,我們若是傷了他,隻怕引起眾怒便不好了!”
張灝一聽徐溫這般說立刻便急了:“敦美你怎麽又怕了,好不容易才遇到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當斷不斷,反受其害呀!”
徐溫正欲解釋,外間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聽到門外有人喘息道:“啟稟郎君,出事了,出大事了!”
徐溫站起身來,厲聲道:“有什麽大事不能等一會兒,我剛才不是說過我和張左衙有要事商議,不得打擾嗎?”
門外人聲停頓了一下,顯然那通傳人猶豫了,不過消息的緊要還是戰勝了對徐溫的恐懼,那人高聲道:“請郎君恕罪,大王殺人了,大王殺了節度判官周隱!家中老小也盡皆族滅!”
“什麽?”徐溫一個箭步衝到門前,一把推開房門,向外推開的房門立刻將跪在地上的親信打倒在地,鼻孔流血。徐溫顧不得許多,一把將其揪了起來,急問道:“你方才說的什麽,再重複一遍!”
那親信從沒見過徐溫這副模樣,不禁給嚇住了,機械的重複道:“大王殺人了,大王殺了節度判官周隱!家中老小也盡皆沒入官府為奴!”
“好!好!”徐溫臉上滿是狂喜之色,他喜悅的來回踱步,突然他停住腳步,對那親信問道:“把你知道的全部複述一遍,一個字都不許少。”
“今天早上,大王與諸將議事完畢之後,突然責問周判官曰‘卿為人臣子,卻買人家國,何麵目複見本王麵目?’言罷便將周判官推出去亂刀砍死,接著便在城中大搜,周判官諸子皆死,其餘親屬也沒入官府為奴!”
徐溫點了點頭,接著問道:“你這消息可曾確實?”
“這是小人在王府的同鄉傳出來的消息,可能具體還有所偏差,但周判官身死和家人沒入官府為奴小人已經確定過了。”
“好,很好!”徐溫點頭笑道:“你先去賬房取十貫錢,這是我賞給你的,然後你便去打探消息,越詳細越好,回來後我還有重賞!”
那親信大喜,躬身拜謝道:“多謝郎君!”便小步倒退著離去了。
徐溫轉過身來,隻見張灝已經站在自己麵前,臉上滿是興奮狂喜之色,在這一瞬間,不用照鏡子,徐溫也能知道自己的表情和張灝一樣,也是一樣的狂喜。
廣陵,節度判官府邸,蒙蒙的細雨落在道旁房屋的瓦當上,發出輕微的聲響,讓人從骨子裏透出一股寒意來。這雨已經連續下了快二十天了,黃土夯製而成的坊間道路早已泥濘不堪,道路兩旁擠滿了圍觀的百姓,無數道目光聚焦在華麗的府邸門口,那平日裏幾乎從不開啟的包鐵紅木大門此時已經倒在地上,依稀可以看到已經變成黑色的血跡,整座大門就好像一張被敲掉門牙的嘴,成群的淮南軍士卒正不斷的從這大門出入,搬運出一箱箱的財物來。
“出來了,出來了!”隨著一陣低語,圍觀的人群出現了一陣聳動,隻見從大門中推出一群囚徒來,男女老少都有,個個身著白衣,被長索串成長長一串,被兩廂的淮南軍士卒驅趕著,在泥地裏走的一步一滑,狼狽不堪,這些人都是淮南節度判官周隱的家人,看到這些數日前還高高在上的人們落到這般下場,圍觀百姓的感受是很複雜的,場中突然靜下來了,一時間隻能聽到押送士卒的喝斥和甲葉碰擊聲。
突然行列中一個老婦腳下一絆,跌倒在泥濘中,眾人被長索串在一起,頓時行列停滯下來了,一旁押送的軍士見狀大怒,不由分說便操起矛杆狠狠的抽打在那老婦背上,那老婦身體本就不行,挨了兩下便口吐鮮血,趴在泥濘中動彈不得,那軍士還要再大,卻被旁邊衝出來的一個年輕人撞開,摔了個屁股墩。那年輕人可能是老婦的子侄,推開打人軍士後便去攙扶老婦,卻不防那軍士爬起身來便一槍當胸刺來,年輕人待要閃避,卻無奈被長索捆著,躲閃不及,被一槍貫腹而入,餘勢未盡,連其身後的老婦也一齊釘在地上。
突然看到這番血腥的場景,道旁圍觀的百姓們不由得發出一陣驚叫,許多婦女都下意識的用手掩住眼睛或者扭過頭去。囚徒中的男人們憤怒的吼叫著,竭力掙開繩索,發起反抗,押送的軍士則用槍杆和皮鞭狠狠的毆打,由於數量和武器上的優勢,反抗很快就被鎮壓下去了,泥濘的道路上滿是血跡,但很快就在雨水的衝刷下消失了。
嘩啦!一隻茶杯摔在青石地麵上,碎了一地,一個中年男子怒道:“太過分了!好歹周隱也是跟隨武忠王起兵的老人,就算當年吳王繼位的時候說錯了話,可這幾年也都盡忠職守,未曾有過逾矩的事情,吳王竟然就這麽把他殺了,殺了也就罷了,還牽連到家人老小。當年田覠起兵謀反身死,武忠王還替其奉養老母,這父子二人行事怎麽差的這麽大!”
一個生的頗為富態的婦人趕緊走到門旁,探出頭去看看四下無人,這才小心的關上房門,小聲勸阻道“相公,你小聲點!小心讓哪個多嘴的傳出去,惹來滅門之禍,周家便是前車之鑒呀!”
那中年男子滿臉都是憤懣之色,但在妻子的勸阻下還是閉口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恨聲道:“大王這般胡來,依我看,武忠王的基業也就到這一代了!”
那天晚上,在廣陵城中的許多家庭中都有發生過和上述類似的情景,尤其是那些跟隨楊行密打天下的老將們,周隱的遭遇不但讓他們膽寒,更讓他們憤怒,已經逝去的楊行密的行為越是寬厚,眼下楊渥行動的毒辣就讓他們覺得越發難以接受,人們都用一種陰鬱的眼光看著吳王府那高大的府邸,仿佛在期待著什麽事情發生一般。
廣陵吳王府,大殿上兩側排滿了兒臂粗細的大燭,將殿上照的如同白晝一般。楊渥斜倚在一名姬妾懷中,已經喝得有六七分醉意,正得意的看著坐在下麵兩廂的心腹飲酒喧嘩。從江西傳來的勝利消息就好像一股明快的溪流,將他即位以來的不順一掃而空,即將改建而成的馬球場,曾經反對自己的周隱的死都讓他覺得更加快意,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權力的甘美,那種心中所欲立刻就能化為現實的暢快感覺讓他幾乎覺得自己整個人就漂浮在半空中一般。
這時,從背後伸出一對圓潤的玉臂,捧了一杯酒呈到楊渥嘴邊。“大王,妾身請您滿飲了此杯!”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在楊渥身後響起,楊渥轉過頭來,隻見一個俏麗的婦人半跪在地上,女子名叫館娃,是楊渥的一個姬妾,吹得一手好笛,頗得楊渥寵信,正雙手捧著一杯美酒,臉上滿是柔媚的笑容,這
楊渥卻沒有立即接過酒杯,隻是瞪著一對醉眼上下打量著這館娃,直到對方笑的臉上都有些發僵了,才突然狂笑道:“好,好,好!”一把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那館娃這才鬆了口氣,趕緊準備接回酒杯,躬身拜謝道:“大王果然海量,妾身佩服!”
楊渥卻沒有將空了的酒杯還給對方,笑問道:“館娃兒,你可知道我方才讚好的到底是什麽嗎?”
館娃覺得楊渥的笑容有些不對,但到了此時也隻得跪下答道:“妾身愚鈍,請大王告知!”
“我方才連說三聲‘好’,讚的便是館娃脖子生的圓潤修長,實在是世上少有,不過還有一件更好的事情。”楊渥突然將酒杯往地上一扔,反手拔出放在一旁的佩刀,橫刀一揮將館娃的頭顱斬落在地,橫刀狂笑道:“不管這脖子長得多漂亮,本王隨手一揮便斷為兩截,這豈不是更好的事情?”
楊渥突兀的行動一下子讓場中人都驚呆了,過了半響功夫才聽到一聲驚叫,原來是方才坐在楊渥身旁的那名姬妾這才回過神來,看到方才還活色生香的一個大美人轉眼之間便身首異處,不由得驚慌失措,一麵驚叫一麵連滾帶爬的向一旁逃去,卻被楊渥快步趕上,一把抓住頭發扯了起來,一刀從後心刺進去,立刻便丟了性命。
正當殿上一片混亂的時候,殿下突然有一名衛士狂奔而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喊道:“稟告大王,有亂兵,有亂兵衝進來了!”
殿上正在飲酒作樂的眾人一下子全部站起來了,身為王府總管的李懷中搶上前去,一把揪住那衛士厲聲問道:“什麽亂兵?領頭的是什麽人?一共有多少人?府內的親兵呢?”
“亂兵很多,也不知有多少人,領頭的聽說是親軍左衙指揮使張灝,大夥兒拚死抵抗,無奈亂兵太多了!”那衛士狼狽的很,說話也語無倫次的很,但從他的回答中很容易判斷出局勢的嚴重性,顯然這不是那種自發的兵變,而是後麵有人發動的有組織兵變。這時李懷中已經可以用自己的耳朵聽到遠處傳來的廝殺聲,三四重院落外已經升起了幾股黑煙,顯然這是王府的衛士正在全力抵抗,但是從雙方的聲勢來看,防守一方能夠堅持的時間是很有限的。
“快,王五郎,李老七,你們兩個護送大王出府,趕快去東院馬軍那裏,剩下的人隨我斷後,隻要大王能夠逃出去,咱們還有扳回來的機會,不然大夥全得死在這兒!”李懷中立刻做出了準確的判斷,王五郎與李老七趕緊扶起已經喝得手腳發軟的楊渥,由後堂向外衝去,李懷中則定了定神,開始盡可能的用能找到的武器武裝好自己,準備爭取足夠多的時間來換取楊渥逃生出去的機會。正當眾人忙亂的時候,亂兵們趕到了。
張灝站在行列的第一排,黑色的鐵甲上已經沾滿了血跡,肩膀和右臂上還有幾道刀劍劃過的痕跡,如果不是這件山文甲優良的質量,隻怕他此時已經無法還站在行列中。他的目光掃過殿上的眾人,仿佛在尋找某個人一般,終於張灝沉聲問道:“楊渥在哪裏?”
“張灝你好大膽子,竟敢直呼大王名諱!想作死嗎?”李懷中高聲嗬斥道,他心中暗喜,如果能用言語來換取寶貴的時間是最好了,他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這一切的幕後指使人是誰,隻要叛軍沒有在第一波的突襲中將楊渥掌握在手中,他們就無法逃脫失敗的命運,到底那時候,自己說不定也能逃出一條性命去,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能夠在眼前的劫難中活下來,想到這裏,李懷中隻覺得口中一陣發苦,不由得下意識的咽了口唾沫。
張灝並沒有理會李懷中的斥責,他擺了擺手,身後的甲士們向前移動了幾步,鋒利的矛尖在光線的照射下呈現出一種深藍色。張灝舉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高聲道:“我數三下,說出楊渥下落的可以活命,其餘的死!”接著張灝毫不停頓的喊道:“一!”與此同時屈下了大拇指,剩下直著的手指隻有兩根了。
“二!”李懷中咽了一口不存在的唾沫,此時他的喉嚨跟被四五個月沒下雨的旱地一般幹渴,看著慢慢靠近的敵方甲士,他現在腦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就是如果自己現在回頭去殿上找一杯酒喝還來不來得及。
“張左使切勿憂心,大王安然無恙!”一個響亮的聲音在殿後響起,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向聲音來處投過去,隻見徐溫寬袍玉帶,一旁兩名軍士挾持著一人,被捆得跟粽子一般,口中塞了核桃,言語不得,正是楊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