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節度

18處置

說到這裏,那鎮將拍了拍魯四的肩膀,一副十分信重的模樣。

東陽門所在的那段新城乃是元和四年的洪州刺史韋丹新建而成的,在其內還有舊城,由於相傳為漢代潁陰侯灌嬰所建,又被稱為灌城,在灌城的舊門的空地上,或蹲或坐著數百名兵士,他們衣甲不全,多半手中也沒有兵器,神情狼狽,正是在淮南軍的猛攻下棄城而逃的鎮南軍潰兵,他們逃到舊城城門,被守兵阻截,圍在這裏,等待守將的發落。

“見敵而退,失卻隊首,這都是死罪!”鎮將的停頓了一下,惡狠狠的目光掃過敗兵們的臉上,隻見他們臉上滿是絕望和惶恐,他很滿意自己這個開場白的效果,暗自點了點頭,才繼續高聲道:“但本將不是好殺之人,念在你們這些年來也沒見過什麽大陣仗,很多人還是第一次上陣廝殺的份上,便饒過你們的死罪了!”

聽到鎮將說要寬恕之詞,眾敗兵不由的麵露喜色,紛紛下拜連聲拜謝,有的還失聲痛哭,場中頓時亂作一團。

那鎮將卻好似全然沒有看到這場景一般,擺了擺手,身後的親兵便拿了數隻瓦罐上來,放在眾敗兵的麵前,眾人也不知道原委,臉上都露出好奇的神色,探頭探腦的交談起來。

那鎮將伸手雙手下壓,做了個肅靜的手勢,待到場中安靜下來,方才繼續說道:“但軍中若是法度廢弛,又如何上陣?我雖然免了你們的死罪,可活罪難逃,本將將對你們施以十抽一之刑。這瓦罐中有紅豆和黑豆,若是抽到黑豆的,便是斬首示眾,紅豆的則是受十記軍棍,生死自由天命。”

場中立刻嘩然,潰兵們臉色頓時大變,方才那股子樂觀慶幸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鎮將方才所說的什一抽殺之法在古時各國軍法皆有,隻是具體細節不同,如果軍隊潰散,需要以刑殺震懾士卒,逼迫其拚死作戰,但又法不責眾,不可能將所有的敗兵全部殺掉,往往便采用這種抽簽處以死刑的手段,這樣一來能夠給生者以足夠的威懾,也讓死者不敢有怨言,畢竟抽簽等隨機抽取的辦法古代往往代表神意或者其他的神秘意誌,不至於留下太大後患。

潰兵們開始一個一個的將手伸入瓦罐中,摸出一粒豆子來,若是紅豆,自然是歡欣鼓舞,如蒙重生;可若是黑豆,則形態各異,有當場癱軟在地昏死過去的,有呆若木雞,雙目朝天口中念念有詞的破口大罵,還有破口大罵企圖反抗的,不待四周的牙兵上來,便被一旁的同伴按到在地,他們好不容易逃得死罪,可不希望又被這些死人牽涉過去,四周的牙兵手中的強弩橫刀可不是吃素的。不過半響功夫,三百多名潰兵便都摸過了豆子,三十多名摸到黑豆的倒黴鬼被牙兵們兩個挾持著一個,動彈不得,那鎮將也不多話,伸手一揮,身後的軍士便送上酒來,給那三十多人每人灌了一碗,便如同死狗一般按到在地,白光閃動便砍下三十多顆血淋淋的頭顱來,齊刷刷的放在眾人麵前,讓人一看便滲得慌。

那鎮將這才領了魯四出來,大聲道:“這人也是你們的袍澤,名叫魯四,淮南軍攻城之時,同伴死傷殆盡,他死戰不退,不但保住了自己的性命,還保住了好幾個受傷無法後退的同伴的性命。某家治軍,不但有過必罰,有功也必賞,現在,他便是你們的都頭!”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眾潰兵的臉龐。才繼續說道:“魯四和你們一般,都是在城頭守卒,可在淮南賊麵前,可是兩般表現。你們且想想,這些被自家人砍了腦袋的是死,那些在城頭戰死的也是死,可這兩般死是一回事嗎?你們這十記軍棍暫且記下,待到退敵之後再做計量!”

那鎮將說到這裏,轉身拍了拍魯四的肩膀,低聲道:“這三百個兔崽子便交給你了,好生整治一番,守城人手不足!”便領著牙兵們離去了,隻留下魯四、劉大二人麵對著眼前三百多潰兵,兩旁橫七豎八的還橫陳著三十多具無頭屍首。

魯四看了看眼前的景象,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回頭看看身後的劉大,也是一副不知如何開口的模樣,隻得回過頭來,嘴唇張合了幾次,終於擠出一句話來:“大夥兒先把屍首入土了吧。”

新城的南側緊靠著城牆有一塊無主荒地,往日裏乞丐、流民等無主屍首往往便是用葦席一卷隨便挖個坑便埋了,淮南軍兵臨洪州城下之後,附近己方士卒民夫的屍首便埋在此地,在眼下這種情形下,棺木深葬自然不可能,許多都隻是刨了個坑,再在屍首上淺淺的蓋上一層土便了結了,結果往往到了第二天便被野狗聞到氣味,刨出來撕咬的到處都是。在這種環境下,軍士們為被斬首的同伴們挖坑埋葬,再想到自己的前途,其心情士氣自然是一落千丈。站在一旁的魯四看了,不由得暗自搖頭。

“四哥,這樣下去可不成呀,看這些家夥挖坑都隻有這個勁頭,要是登城了,淮南賊打過來,還不是一哄而散了!”劉大也不是瞎子,也看出幾分端倪來了,

“少廢話,有說話的力氣還不滾過去掄兩下鋤頭!”魯四沒好氣的罵道,他豈不知道眼前的情況不妙,隻是他在此之前最多也不過管著同夥的十來個同鄉,這一下子被挪到這個位置,管著三百多人,一時間也抓不住頭緒,不由得發火起來。

劉大被魯四罵了也不生氣,湊近了低聲道:“四哥,我倒有個法子,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用!”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魯四的眼睛都懶得偏一下,隻是盯著正在懶洋洋幹活的兵士們,唯恐一個沒照看到,惹出什麽麻煩來。

“你還記得那個自稱是鎮海殿前親軍虞侯的王自生嗎?咱們把他請過來,以他的本事一定能製得住這幫兔崽子。”

魯四並沒有立刻做出回答,沉吟了片刻答道:“從和我們逃生那次來看,那王家兄弟本事是有的,隻是他此次來洪州,背後的來頭隻怕大的嚇人,我們這些小蝦米摻和進去,一不小心便是屍骨無存的下場,還是算了吧。”

劉大咬了咬牙:“我也知道這事危險得很,可今天你也看到了,要是援兵上來再慢點,咱們現在就已經被埋在這裏了,那天一起吃肉喝酒的兄弟,現在除了你我就算沒死也是個殘廢了,我算是看明白了,這般耗下去,早晚是個死,與其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不如搭上王家兄弟那條線,說不定還能博出條路來!”

劉大說完之後,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魯四的嘴巴,等待著對方的答複。魯四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歎道:“罷了,你想去便去吧,反正也不可能在糟到哪裏去了!”

吉興商號,王自生無聊的靠在牆上,屋外傳來一忙亂的腳步聲,那是店主人正指揮夥計搬運著商號中的錢帛和貴重財物,想要乘著淮南軍還沒有對這洪州城四麵包圍,盡可能的將一部分財物運出去。王自生突然感覺到一陣莫名的煩躁,自己冒著生命危險投入這孤城之中,想要創出一番功業,像義父他們一樣開府建衙。可世事艱難,他進得城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麽回事,沒有半點關係的他在這洪州城中無頭蒼蠅一般亂撞,也理不清半點頭緒,這些天下來,功業沒有半點眉目,可這戰局卻越發的對鎮南軍不利起來,眼看這城破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了,有時候自己突然想到是不是應該乘著還沒到最後關頭脫身為妙。

“砰砰!”隨著一陣劇烈的敲門聲,房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那個胖乎乎的管事,他唱了個肥諾,對身後做了個手勢,身後兩個夥計便抬了兩擔財物進來,管事指了指財物,笑道:“王家郎君,這些便是貴號的餘款,鄙號這就和您結清帳了,請郎君過來查收!”

王自生聽了一愣,走過來一看,隻見那擔子上都是些青絹銅錢,裝得滿滿實實,好不沉重。這管事前些日子總是躲著自己,明顯就是想要盡量拖延還款,可此時卻如此一反常態,倒把王自生弄得有些糊塗了。

他正思量間,那管事突然說道:“若是郎君搬運不便,鄙號也可替貴號運出城外,不過這運費嘛?”那管事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最後的那個“嘛”字拖了好長,一雙小眼盯著王自生,滿是得意的神色。

王自生就是個傻子,也猜出了對方的意圖了,那吉興號的管事分明是要乘著這危急關頭,脅迫王自生拜托自己運送財物出城,從中狠狠的勒索一筆。看到這胖子一雙小眼裏透出的得意神氣,王自生不由得又是生氣又是好笑,幸好自己此行來不過是拿收回欠款當做個幌子罷了,否則還真的著了這廝道兒。他正想著如何戲耍一下眼前這個趁人之危的小人,外間卻趕來一個商號夥計,高聲喊道:“王郎君,王郎君,外間有個自稱劉大的軍漢要找你!”

王自生聞言不由得喜出望外,早將那兩擔財物的事情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一個箭步便衝了出去,將那管事與財物落在屋中。那胖子管事看了看王自生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的財物,不屑的哼了一聲:“先收起來吧,那小子遲早要著老子的道兒!”

王自生出得門來,隻見劉大坐在台階上,看到自己出來正要起身。王自生趕緊搶上前去,伸出雙手扶住劉大雙臂,連珠炮一般問道:“劉哥腿上傷勢如何,四哥如何,弟兄們可還安好,這些日子來你們也不來看望小弟,想煞小弟了。”

劉大剛剛從生死線上掙紮出來,為見王自生的事情忐忑不安間,突然收到對方如此熱烈的接待,立刻便被打動了,苦笑道:“這幾日淮南賊攻城一日緊過一日,哪裏有時間來看你,我這腿上的傷勢好的差不多了,四哥也安好,隻是弟兄們。”說到這裏,劉大的聲音突然哽咽了起來。

王自生看的對方臉色便已經猜出了七八分,不過他畢竟少時便披發從軍,對這生死間事早就看的慣了,隻是低聲勸慰了幾句。劉大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低聲問道:“這附近可有什麽合適說話的地方?”

王自生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低聲道:“隨我來!”說罷便起身沿著坊牆向東而去,拐了個彎便是一個斷頭胡同,進去之後有一塊凹進去的地方,從外麵看不到,正是私談的好地方。兩人進去之後,王自生沉聲問道:“劉兄,有什麽事情就請直言吧!”

劉大左右看看無人,方才將當天發生的事情一一敘述之後,方才小心的說道:“我和魯四商量過了,這三百人我們是沒本事管得住的,王虞候你經曆的場麵大,不如來出把力,把這三百人掌握住!”

“三百人!”王自生心頭頓時泛起一陣狂喜,如果自己手中有了這三百兵,在這個處於各方勢力漩渦中的洪州城中能做出多少事情呀。不過他還是強自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將狂喜壓製在心中,竭力用鎮定的口氣答道:“四哥開了口,小弟自然從命,隻是如今洪州形勢危殆,多了這三百兵,其實倒是多了個累贅,不知四哥他那裏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