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絕大多數古代都市居民一樣,廣陵人和農人的性格有著很大的不同,他們的性格是時髦和健忘的,這些“浮浪子”就好像朝生暮死的小蟲一般,注意力永遠集中在眼前的那些炫目的東西上,而對於已經過去的和那些在膚淺表象之下的真實,他們卻並不在意。隨著西征大軍的凱旋,不過個把月前發生的那些血腥變故就被廣陵人拋到腦後去了,在運河的兩岸、城門樓上、城內大道的兩旁,隨到處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每一個人都竭力的向前擁擠,看清凱旋隊列中大隊的俘虜,俘獲的鎮南軍戰船,堆積如山的各種戰利品,發出一陣陣嘖嘖的驚歎聲,到了晚上,他們更是乘著官方解除宵禁,三日金吾不禁慶祝江西大捷的機會,在酒肆裏大吃大喝好慰勞自己白日裏的辛苦,順便也向那些沒有親眼看到凱旋勝景的人們炫耀一下。
“今日運河上那番景象可真是沒話說了!繳獲的戰船光是二十丈以上的就有五十條,五十條呀!”一個黑衣漢子向兩旁的食客們大聲描述著白日運河上的情景,右手叉開五根手指,做手勢強調自己口中的數目,,店中的食客發出倒吸涼氣的驚歎聲。
“嗤!買櫝還珠!”鄰座的一個年輕人冷哼了一聲:他不待那黑衣漢子反駁,徑直站起身來,冷笑道:“你隻看到那些船隻,卻沒看到那些船上裝的東西,鍾傳執掌鎮南軍近二十年,其精華可都在那些船上。你這個沒眼漢子卻隻看到那些船兒,豈不讓人好笑!”
“嗐!這還了得!”鄰近幾座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又轉到這年輕人身上來了,就連那剛被人嘲笑過的黑衣漢子也忘了發火,摸著自己的發髻等待對方的下文,那年輕人此時卻賣起了關子,坐回去不說了。這時眾人卻熬不住,紛紛催促,就連店主也親自溫了一大杯好酒送了口來,那年輕人這才拿下架子,扳著指頭替眾人計算了起來:“那洪州城戶口不下五萬,算一戶家資五十貫吧,這就有兩百五十萬貫;還有鎮南軍昔日一年上貢給朝廷的租庸就有錢八十萬貫,布六十萬段,穀六十萬石,鍾傳少說也有十年沒有向長安上繳賦稅了吧,這些就算隻有一半落在大王手中,你們想想有多少?”
如果說剛才那年輕人的話語還隻是讓人驚歎的話,現在他的推算結果已經把近旁的聽眾們給驚嚇的啞口無言了,這陡然的平靜與四周的喧鬧相比起來更加突兀,引得有幾桌人也起身向這邊探頭探腦,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嘩啦!隨著一聲響,眾人轉過頭去,卻是方才那黑衣漢子將手中的一把筷子甩到地上去了,原來他方才聽到那年輕人口中的推算,便掰斷了筷子當算籌,在桌上計算,可他擺了好大一塊桌麵,也沒擺出那天文數字的十分之一來,到了最後喪氣的將手中剩餘的算籌往地上一扔,歎道:“天下間竟然有這麽大一筆錢,某家若非聽你說的有根有據,簡直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若是我能分到一小筆就好了。”
“是呀,是呀!”座中響起一陣應和聲,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被說中了心裏話的表情,好不容易這一波感歎聲平息了下來,才聽到有人問道:“秦都統立下這等大功,也不知道大王會賞他些什麽?”
那年輕人冷哼了一聲:“定然是要上表朝廷,‘中書下平章事’這銜自然是要加的,這樣一來便多了一位相公,洪州那邊一個團練使、製置使什麽的也是跑不脫的,散階什麽的更是不用說了,不過陷名城,覆大軍,這也是應該的!”
在廣陵城中的每一個酒肆幾乎都在發生著類似的事情,可是在廣陵城的心髒吳王府中,氣氛卻是截然不同。雖然明堂上高朋滿座,幾案上珍肴羅列,但每個人麵前的盤碗都是滿當當的,幾乎沒有人動一筷子,高踞上座的楊渥臉色慘白,在燭光的映照下仿佛死人一般,兩廂的將吏們都無聲的交換著眼神,仿佛在等待著什麽大事發生一般。
第一個打破僵局的便是徐溫,他舉杯遙敬秦斐,笑道:“秦公此番平定江西,勞苦功高,定會公侯萬代,末將這杯先幹為敬了!”
秦斐笑了笑,應了“不敢,不過是僥幸罷了,古人雲‘三代為將,道家所忌。’老夫半生戎馬,如今還能保全首級,已經是走運到了極點,人生苦短,如同白駒過隙,轉眼即逝,所謂功業不過是等閑事兒。老夫此番回來,便要購良田美宅,飲酒自娛,為子孫計,望大王恩準。”
堂上眾人除了徐溫、張灝等少數幾個事先知悉內情的局內人外,皆大驚失色,當時居上位者無不將兵權看的極重,可謂是“兵權在則人在,兵權去則人亡。”像秦斐立下大功卻交卸兵權,自請致仕之人可以說百中無一,莫非其中還有其他隱情。眾人正驚疑間,聽到上首楊渥的應答聲:“某本欲將西南之事專任秦公,可既然秦公去意已決,也不好強求了,來人,以秦公為上柱國,開府儀比三司,檢校太傅,以善德裏為秦公宅地,錢萬貫,帛五千匹。”
秦斐起身謝恩之後,堂上眾人也紛紛祝賀,楊渥這次倒是大方的很,各種榮銜不要錢般的撒了下去,在府邸上更是幹脆將一個坊裏全部劃給秦斐作宅基地,也不知要拆掉多少家百姓的居所。可待到祝賀聲平息下來後,焦點便又集中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上:秦斐致仕之後,空出來的鎮南軍節度使自然是楊渥兼領,可洪州那邊離廣陵有近千裏遠,周邊幾乎都是滿懷著敵意的勢力,大王又會委派誰去那邊呢?可話又說回來,洪州之地雖然四周都是強敵,但反過來說發展餘地也大,畢竟其門戶已經開啟,隻要將附屬各州取下,擁有的勢力便幾乎可以和淮南本部分庭抗禮,想到這裏,所有人的鼻息一下子粗重了起來。
“洪州背湖臨江,吳頭楚尾,秦公致仕之後,須得一重將鎮守,在座的都是我淮南英傑,不知哪位願意前往呀?”
隨著楊渥的問話,堂上頓時靜了下來,一般這等軍國大事,都是少數楊渥身邊少數幾個參與機密重臣商議,有了一個大概的結果之後才會拿出來公布,可今天卻在這樣一個場合拿出來詢問,實在是突兀的很,雖然有資格在這明堂之上的人,在淮南內部都有相當的地位,可要參與機要還差得遠。聯想起先前廣陵城中的兵諫事件,再看看秦斐立下大功卻突然交出兵權要求解甲歸田的怪異行動,每個人都猶豫了起來,一時間堂上靜謐無聲,氣氛變得十分怪異。
隨著兩聲咳嗽,徐溫起身問道:“劉廬州,您在官職位序在眾將中算是最老的了,大王既然發話了,您以為如何呢?”
“這個?”劉威愣了一下,對於被突然點到名覺得有些突兀,旋即苦笑道:“本來大王有令,我這等老臣子自然應該沒什麽話說的,隻是數日前騎馬時弄傷了大腿,不宜行走,隻恐誤了政事。”說到這裏,劉威還假惺惺的呻吟了幾聲,裝出一副疼痛難忍的樣子。
“啊!末將怎麽未曾知道,就讓劉公跪坐在矮榻上,當真是末將的罪過!來人,快拿錦墊過來。”徐溫一副吃驚的模樣,侍者呈上錦墊之後,徐溫還過去噓問撫摸一番,弄得裝傷的劉威叫苦不迭,讓一旁知道內情的人個個腹中爆笑不已。
劉威的反應也在徐溫的意料之中,畢竟廬州離廣陵不遠,又是劉威經營多年的地盤,要讓他輕易的離開自己的老巢遠涉他鄉,換了誰都不會願意。他正琢磨著依照事先準備好的路數,逼迫對方同意,卻突然聽到上首的楊渥突然發話了:“既然劉廬州有貴恙在身那也就算了,徐右衙,你可願意去洪州,擔當洪州製置使?”
徐溫聞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生氣,在考慮對付那些外州守臣的時候,他與嚴可求考慮了很多種可能性,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就是沒想到這個時候楊渥會開口發難。畢竟在消滅了征西大軍中的那些親信之後,楊渥已經是個空頭司令,沒有足夠的班底來行使節度使的權力,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誰實際控製廣陵對他來說都差不多。如果說徐溫和張灝由於威望和戰功的緣故,還需要楊渥作為一個招牌來統轄外州的話,像劉威這等本身就具有實力和威望的重將反倒不那麽需要楊渥,更不要說楊渥屠殺周隱一家,更是將和淮南老將這個集團的關係糟蹋到無法修複的地步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除非楊渥能夠一下子王霸之氣大爆發,將張、徐二人和淮南老將集團一鍋端了,還能收納他們的部屬,否則其實現在的情況對他是最有利的選擇,老將集團和張、徐二人為代表的新生勢力相互製衡,反而誰也不敢幹的太出格,如果運氣再好點,說不定哪天還有翻本再來的機會,隻要楊渥自己別亂來,身家性命是肯定沒問題的,這在唐末五代中被奪權之後的上位者中,已經是運氣好到爆棚的那種了。可徐溫和嚴可求萬萬沒想到,眼前的楊渥竟然是屬毛驢的,居然就在這明堂之上說出讓徐溫去洪州來,以眼前的局麵來看,若是徐溫離開廣陵,隻怕還沒到洪州,宣布他為反賊的通緝令就會貼的廣陵城各坊裏都是,這簡直就是哭著喊著要砍徐、張二人的腦袋。在王府內外滿是徐溫手下的現在,不得不承認楊渥的勇氣實在是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