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誌誠聽出呂方的口風鬆動,心中不由大定,笑道:“呂公果然老成謀國,不過可曾聽過‘天命不可違’的道理。自從武忠王去世之後,便一直不得其主,上下相疑;朱瑾、王茂章皆為淮南名將,曾受武忠王厚恩,如今卻皆束甲來投,這分明是天賜淮南於呂公,如今淮南新敗,人心搖動,將帥離心,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俗話說‘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呂公可千萬不能錯過良機呀!”
呂方聽到這裏,低頭思忖了良久,抬頭歎道:“既然是天命所歸,呂某雖然德能淺薄,也隻能勉力一試了,隻是這一段江麵寬闊,隻有京口、采石寥寥幾處渡口可過,彼雖新敗,但據險而守,仍不可小視呀!米公乃淮南名將,可有教呂某的?”
“指教不敢,不過末將到有幾分淺見。”對於呂方的問題,米誌誠早就思量清楚了,畢竟這關係他未來在鎮海軍的前途,他將幾案上的菜肴挪開,伸指頭在酒杯裏點了點,在幾案上畫了一條先由西南指向東北然後再折向東南方向的曲線,以代表長江,又拿了幾枚橘子分別放在曲線兩側以代表長江兩岸的幾個重鎮要津,然後拿了一根筷子便在這簡易的地圖上敘說起自己的計策來:“末將從廣陵逃出之前,已經射傷了徐賊。彼新敗之餘,又身負重傷,隻能斂兵於廣陵一隅。相鄰諸州,雖有徐賊羽翼,但如今人心搖動之事,必無為其效死之心。呂公若先取京口,厚積重兵,戰船,做出欲渡江之勢,迫使徐賊無力他顧,再以偏師由上遊和州曆陽處渡江,廬、舒、滁諸將必然震動,淮西之地傳檄可定。那時廣陵城池隨堅,難道還能抵擋得住鎮海大軍嗎?”
呂方聽了米誌誠的畫策,並沒有立即做出回答,隻是出神的看著幾案上的簡易地圖。作為一個已經有著十餘年大軍指揮經驗的統帥,呂方對於江淮地帶的地理情況早已了然於心。作為長江淮河兩大水係的分水嶺,大別山橫跨鄂豫皖三省,西接桐柏山,東段則逐漸降低,和廣大的江淮平原連接。從而將江淮之間的廣大區域,以今天的洪澤湖、張八嶺為界,劃分為東西兩個區域:東部的蘇北平原和西部的江淮丘陵,皖西山地和長江沿岸平原。而廣陵就是位處淮東的蘇北平原的中心城市。一旦鎮海軍依照米誌誠的方略,先攻占京口,壓製廣陵守兵,然後在上遊的曆陽北渡,就會使廣陵守軍處於一個非常危險的地位:向北鎮海軍可以沿著濡須水——巢肥運河——淝水的方向,從濡須口逆流而上,過東關、入巢湖、沿施水,直逼淮西重鎮廬州,然後再沿著肥水經過芍陂直接威脅壽州;向東則可以沿著平坦的江北平原,水路並進,直接進攻廣陵;向西則可以沿著江北平原而向西北,占領舒州、蘄春、無為等長江兩岸的要地。一句話,鎮海軍可以直接威脅淮西的腹心區域,在兵法上,這種四通八達的區域叫做衢地。但位處廣陵的徐溫要想支援淮西諸州,隻有兩個選擇,一個是隻能沿著陸路,穿越崎嶇的江淮丘陵,冒著老巢被敵軍端掉的危險,長途跋涉的前進;或者先沿運河北上入淮,然後逆淮河而上,抵達壽州,再由肥水南下,繞一個大彎子來支援廬州,這兩條道路無論哪一個都比攻占了曆陽的鎮海軍要漫長和危險的多,隻要淮西諸州的守將不是傻瓜,就不會指望徐溫會這樣違反軍事常識的采取救援行動,而且淮西破碎的地形也決定他們聯合迎戰的難度極大,那麽隻要呂方能夠拿出一個比較優惠的投降條件,不難迫使其中很大一部分放棄抵抗,至少表示中立。這樣一來,孤立於蘇北一隅的廣陵被攻取也就是遲早的事情了。如果從紙麵上看,這的確是一個很有針對性的計劃,但這一切有個前提——如何才能盡可能容易的拿下曆陽呢?呂方抬起頭,目光投向眼前這個男人,對方的目光中滿是狂熱。
“如何渡江,攻取曆陽,想必米公胸中已有成竹了吧!”呂方突然笑道。
“和州刺史劉金乃是末將舊交,末將願渡江說服此人來降!”
呂方聞言沉吟片刻,突然問道:“此人有何癖好?”
米誌誠答道:“彼出身草莽,甚喜飲酒,又好賭博。”
呂方點了點頭,道:“米公去可與那劉金說,他若願釋甲而降,呂方保他官職部曲無損,他若有女兒,我便與之結為姻親。”
米誌誠聞言大喜,道:“正好劉金那廝有一嫡女,大王如此寬宏,何愁大事不成!”米誌誠見呂方采納了他的計謀,口中的稱呼也由“呂公”變為了“大王”,上下之分便已經定了。
雙方既然議定了,呂方便招來屬吏,將書信寫好,用了印信,交與米誌誠收好,約定次日便啟程前往當塗渡江前往曆陽。大計既定,此時呂方心中沒有掛礙,下麵又多是故舊,不由得放開胸懷,痛飲了起來,待到掌燈之時,已經酩酊大醉,伏案昏睡起來。
大江之上,檣櫓如林,巨帆如雲,數以百計的戰船遠遠望去,便好似一片移動的陸地一般,正沿著長江順流而下,正是由受了徐溫急令,從江西撤回廣陵的淮南遠征軍。
旗艦上,周本端坐在望台上,看著兩岸的景致,本來秋季的長江兩岸,江麵廣闊,草木豐茂,正是一年景致最好的時節,可在他的臉上卻是掩不住的愁容,這名幾乎是淮南碩果僅存的老將,心底卻好似寒冬一般。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緩慢的腳步聲,周本也不回頭,便通過腳步聲辨認出了來人的身份,低聲歎道:“劉公,你傷寒剛剛痊愈,這裏風大,小心病勢再轉重就麻煩了。”
“咳咳!”來人咳嗽了兩聲,歎道:“我現在哪裏還有心思養病,在那艙中悶也悶殺人了,不如上來和你說上兩句話,還覺得好些!”隻見來人兩鬢斑白,臉色蠟黃,正是大病初愈的模樣,正是劉威。
周本苦笑了一聲,站起身來,將屁股下麵的胡床讓給劉威,劉威也不客氣,一屁股便坐了下來,憤憤不平的罵道:“也不知道徐溫那廝怎麽搞的,把江東諸州丟給呂方不說,還一紙書信過來,讓我們領兵回廣陵,卻把辛辛苦苦才打下來的江西之地丟給鍾延規那個反複小人,那廝連對他恩重如山的養父都會背叛,何況我們。若是三個月內江西那邊沒出事,你便讓人把老夫這對眼珠子挖了去!”
周本見老友這副模樣,隻得苦笑著搖頭道:“徐溫也不是傻瓜,他豈不知道鍾延規是個反複小人?可他也沒辦法,武進一戰將萬餘沙陀鐵騎輸得幹幹淨淨,本錢折光了,連朱瑾都跑到呂方那邊去了,不把咱們這兩把老骨頭調回來,難道還看著呂方殺進廣陵城去?”
聽到老友這樣一席話,劉威不由得啞然,過了半響,歎氣道:“武忠王在世的時候,呂方也就在浙江兩岸鬧騰,也沒看出有多大本事,可武忠王去世沒幾年,就讓他打到長江邊上來了,這到底是他太有本事還是咱麽這些老家夥太無能了,連這點基業都守不住!”
周本聽到老友這番自怨自艾的話,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望台上一時間不由得寂然。過了半響功夫,周本突然站起身來,指著遠處大聲喝道:“那邊是怎麽回事?莫非是出了什麽變故?”
劉威被周本這一驚一乍的不由得嚇了一跳,起身沿著老友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卻是長江北岸旁的一個小沙洲,依稀可以看到上麵有個破落的小寨,已經被點著了火,岸邊有個小碼頭,正有一小隊軍士往船上搬運東西,一副正準備撤離的樣子。
“周公,那是哪裏,發生什麽事情讓你如此失態?”劉威問道,他這一路上都在船艙裏麵呆著,剛剛出來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周本一麵厲聲下令派出幾隻快船,去那沙洲將那隊軍士帶來問話,一麵低聲向劉威解釋道:原來那沙洲名叫白沙鎮,又名白沙洲,位於揚州儀真縣南濱江沙洲之上,對岸便是潤州丹徒縣,乃是江防要津。在南北朝時,隻要北方有警,南朝都有在此地駐紮軍隊戰船,以為哨所。田安之亂時,楊行密也有在此地駐紮軍隊,後來平定了田、安之亂,大江兩岸都是淮南的領土,才將此處駐軍撤掉了。可如今鎮海軍已經盡得江東之地,這白沙洲的戰略地位又變得重要起來,怎麽淮南軍不但不增兵加強此地的防禦,反而從此地撤兵,豈不是萬分奇怪?
劉威也是宿將,聽了周本這番解釋,立刻便明白了過來,沉聲道:“周公所言甚是,看來廣陵那邊形勢複雜,我們若是這般一頭撞回去,反而不妙,不如我們先靠岸,駐軍六合,待情況清楚後再做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