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騎在馬上,身後的“李”字大旗被大風刮得獵獵作響,身後傳來有節奏的戰鼓聲。一箭地外,兩千餘名河東兵步卒正隨著鼓聲從西、北、南三麵向梁軍營寨包圍過去,隻留下東麵空缺。由於被河水已經浸泡了幾天的緣故,梁軍營寨外的地麵已經完全變成了泥濘地,河東軍士卒行走在其間,一步一滑,不時有人跌倒,從李存勖這邊望過去,軍隊的陣線扭曲的很,就好像一條在草叢中滑行的毒蛇。
這是,梁軍營寨中突然出噴射出一條白煙,接著是第二條,第三條,與此同時,空氣中也傳來了隆隆的轟鳴聲,被這巨大的聲響所影響,前進的河東軍陣型有些混亂。李存勖疑惑的皺起了眉頭,轉身向自己身旁的那名叫邈佶烈的大漢喊道:“謝彥章在搞什麽玩意?我們且去看個究竟!”
那漢子一把扯住李存勖的馬韁,大聲喊道:“這應該是梁軍的弩機一類的東西,大王還是在這裏靜觀便是,莫要傷了千金之軀。”
李存勖大喝道:“生死自有天命,你若是怕死,在陣後便是!”說罷便一鞭便抽在那漢子扯住自己馬韁的手,對方吃痛鬆開了馬韁,李存勖一夾馬腹,胯下坐騎便向陣前飛馳而去。
河東軍陣前,隨著一聲尖嘯,一發鉛彈狠狠的砸在地麵上,泥濘的地麵好像一張軟床,吸收了三磅炮鉛彈巨大的衝力,耗盡了衝量的鉛彈無奈的在泥坑裏打了個滾,除了濺起了衝天的泥漿和碎草以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影響了。
安達福厭惡的啐了一口,將濺進口裏的泥水吐了出來,方才那發擊中地麵的炮彈將他從頭到腳濺了一身的泥漿,他惡心的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泥漿,睜開雙眼,這時耳邊的鼓聲突然變得急促起來。安達福本能的舉起手中的武器,一邊呐喊著,一邊向不遠的梁軍營寨衝去。
“快裝藥,快裝彈!”謝彥章氣急敗壞的大聲喊叫著,一旁的梁軍炮手正忙亂的清洗炮膛,裝藥準備下一次射擊,對於方才的第一次火炮射擊的效果,讓謝彥章頗為失望,雖然從彈著點濺起的滿天泥漿來看,這火炮的威力十分驚人,但可能是炮手太差的緣故,偏差實在是太大了,三發炮彈不是太遠了飛過了敵軍的行列就是太近了落在河東軍陣前,造成的最大傷害不過是濺了敵兵一身泥漿罷了。其實火炮射擊效果這麽差的原因一部分是因為梁軍炮手素質太差,還有一部分原因要歸結在謝彥章自己身上,他將掘開河堤使梁軍營壘外變為半泥沼地,這固然限製了河東軍騎兵優勢,也使得炮彈落地後既陷入泥中,無法使用跳彈殺傷敵兵。
在謝彥章的催促下,那些梁軍炮手裝彈的速度不但沒有加快,反而因為慌亂出了不少差錯,眼看得耳邊的鼓聲越來越急促,而那些炮手們卻還火炮旁忙作一團,謝彥章隻覺得頭疼欲裂。
終於,在謝彥章的耐心幾乎要崩潰的時候,粱軍炮手終於重新裝填好了炮彈,謝彥章看了看寨外,河東軍已經衝到了寨牆旁,在他們凶猛的衝擊下,驚魂未定的梁軍守兵開始動搖起來,眼看就要垮下來了。謝彥章惶急的抬起頭來,想要找個顯眼的目標。突然,他指向約兩百步外的大旗下一隊人馬對炮手喊道:“看到那麵大旗了沒有,這炮可以打到那麽遠嗎?”
那炮手戰戰兢兢的答道:“打是可以打得到,隻是沒什麽準頭了!”
“好,就給我打那麵大旗,隻要打中了,我重重有賞!”謝彥章惡狠狠的喊道,壁壘外河東口音的喊殺聲越來越響亮了,而與之相對的守兵的呐喊聲卻越來越有氣無力了,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反正就憑這幾門銅炮也打不退寨外敵軍的猛攻,還不如賭賭運氣,說不定能夠打中什麽河東軍的緊要人物,還能迫使敵軍撤兵。
河東軍大旗之下,李存勖坐在馬上,胯下的坐騎焦躁不安的刨著地麵,顯然這頭好動的畜生已經被激昂的鼓聲和不遠處的喊殺聲所感染了,它的主人也是如此,李存勖的表現並不像一個即將獲得全勝的大軍統帥,反倒有點像老師限製住的頑皮漢子,他不時偷偷的打量身旁那個胡名叫邈佶烈的大漢,在發現對手用充滿警惕的眼光盯著自己時候,隻得有些喪氣的又偏過頭去。
正當此時,空氣中突然傳來一聲厲嘯,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麽回事,李存勖胯下那匹健馬便倒了下來,緊接著其身後的河東軍帥旗也倒了下來,場中頓時人嘶馬鳴,亂作一團。
混亂中,邈佶烈第一個反應了過來,用他渾厚的嗓門高呼道:“都別亂動,都別亂動,別讓梁賊鑽了空子,大王你怎麽樣了!沒事吧!”他跳下戰馬,衝到李存勖身旁,隻見李存勖躺在地上,一條腿被沉重的戰馬壓在軀體下,雙目緊閉,臉色慘白,一副受創頗重的模樣。
“快,快把戰馬搬開!”邈佶烈趕忙下令道,兩旁的親兵趕忙湧過來一起用力,將壓在李存勖右腿上的戰馬屍體搬開去,旁人這才發現那戰馬已經少了半邊腦袋,不禁咋舌驚呆了,這馬頭骨頗為堅硬,便是讓大力士用大鐵椎猛擊也沒有這般效果,也不知是何等利器才有這等威力。
馬屍剛剛搬開,邈佶烈便衝到李存勖身旁,從腰間解下水囊,含了一口猛的噴在對方臉上,又猛掐了幾下人中,李存勖才悠悠醒了過來,慘呼:“痛殺我也!”邈佶烈趕忙問道:“大王,你感覺如何?”
“大腿,還有右腰都痛得厲害!”李存勖的嗓音很微弱,一副隨時都會昏死過去的模樣,邈佶烈目光轉向對方的右腰,隻見一根斷槍頭刺穿了鐵甲,深深的沒入腰間,伸手一摸,隻覺得一片溫*熱,收手一看滿是血跡,心知李存勖此次受傷不輕,趕忙厲聲喝道:“快傳軍醫來,準備網床!”
諸將本慌亂間,見有人發號施令,立刻便有了主心骨,紛紛去執行命令去了。李存勖勉力睜開雙眼,對邈佶烈笑道:“大兄,小弟不聽你忠言,至有此禍。若有不豫之事,繼岌便勞煩你了。是兒若是頑劣不堪造就,大兄便取而代之便是,隻是莫要誤了先父之誌!”
“大王休得胡言!”那邈佶烈趕忙答道:“這不過是一點輕傷罷了,將養數月便好了,某受先王大恩,自當竭忠盡智。大王還是閉目休息,莫要說話,牽動了傷勢便不好了!”
李存勖聞言點了點頭,他此時傷勢沉重,也沒有什麽多餘的精力說話了,便環視了諸將一眼,有以目示邈佶烈點了點頭,諸將會意齊聲應道:“大王請放心,吾等自當聽從總管節度!”李存勖這才放心的閉目昏睡過去。原來這邈佶烈本是李克用的義兒,邈佶烈本是他的胡名,漢名卻是叫李嗣源,隨李克用轉戰三十餘年,履立戰功,官至蕃漢內外馬步軍總管,乃是河東鎮的首將,在河東軍極有威望,便是李存勖本人,對其也極為敬重。
這時大夫已經趕到,察看了一會地上的李存勖的傷勢,起身在邈佶烈耳旁低語了幾句。李嗣源點了點頭,大聲喝道:“快將大王抬到網床中,莫要顛簸了。”說話間,便有數名士卒牽了兩匹戰馬來,在兩馬之間用麻網相連,上麵再鋪了一層氈墊,再將李存勖置於其中,這樣一來,馬匹行走之時,其間的傷員也不至於受到顛簸,加重傷勢。待到載運著李存勖的馬匹退下了,李嗣源轉過身來,沉聲喝道:“諸將聽令,鳴金退兵!”
眾將頓時嘩然,一個性急的喝道:“大王受粱賊暗算,我等正要攻破賊寨,將其兵將個個刺心處死,方雪此恨,大總管為何要退兵呀!”
“是呀,大王雖然受傷,但攻破敵寨也就半個時辰的事情了,為何不滅敵後再退兵不遲呀!”
麵對眾人的反對聲,李嗣源卻好似充耳未聞一般,自顧喝道:“大王既然已將諸軍交我節度,你們就當聽我軍令,爾等這般吵雜,莫非當某家行不得軍法了嗎?”
諸將聞言默然,這李嗣源在河東軍中數十年的積威著實了不得,這些將佐多為熊虎之士,但在李嗣源麵前,連半個多餘的字眼也不敢多說,紛紛叉手行禮退下。很快,響亮的鳴金聲便響徹了戰場的上空。
謝彥章站在寨牆旁,看著漸漸退去的河東軍背影,隻覺得眼前的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方才河東兵已經衝破了數處寨牆,突入寨中,眼看就是全軍覆沒的下場,卻沒想到情勢突然轉變,敵軍突然鳴金收兵了,難道自己方才那一炮真的打中了河東軍中的什麽緊要人物,可就算如此,先破了自己這寨子在退兵也來得及呀?此時的謝彥章陷入了沉思之中。
李嗣源騎在馬上,憂慮的目光停留在一旁的那輛白色的馬車中,在火光的映射下,顯得更加陰森,而受傷的李存勖就在那輛車中。雖然此番大破梁軍,但河東軍士卒的士氣並不高漲,李嗣源的耳邊不斷傳來低微的抱怨聲,但他並沒有讓親兵製止,作為一個幾乎生下來就在軍中長大的老軍漢,他很了解丘八的心理:當兵的可以忍受各種各樣難以言喻的勞苦和危險,但畢竟也是人,必須有發泄的渠道,士兵們拚死拚活的打了勝仗,是為了賞賜和戰利品,自己放著唾手可得的敵營不去攻占,丟下那麽多俘虜和輜重連夜退兵,那些軍漢肯定不滿意,自己若是連抱怨這個渠道也要堵住了,可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隻是自己現在已經不是,起碼不全是一個簡單的軍漢了,要想的,要考慮的比一個單純的軍人要多得多:大王受了重傷,生死不知,如果有個萬一,李家數代人,千萬人流了無數鮮血打下的這片基業就會立刻分崩離析。那些現在還忠心耿耿的將領和盟友們就會立刻變為野心勃勃的敵人,隻有爭取每一分,每一秒,趕在大王受重傷的消息的傳播開之前,盡快的將這支大軍帶回太原,控製住河東的中樞,才能將這一切的影響降到最低。相比起這一切來,那個寨子裏的幾千名殘兵根本就算不得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