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潤性躺在榻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在微弱的燈光下,天花板上斑駁的紋路也活動了起來,幻化成一頭頭魔獸在相互廝殺、吞噬。突然,門外傳來輕微的敲門聲,魔獸又恢複了成了斑駁的木紋,呂潤性站起身來,沉聲問道:“什麽事?”
門外傳來呂宏凱的聲音:“殿下,楚州防禦使高許帶著敬翔乘小舟來了!”
“什麽?讓他稍待片刻!我馬上出來!”呂潤性大大吃了一驚,他趕緊收拾了一下身上衣著,片刻之後從艙內出來時,臉上已經滿是自信而又溫和的笑容。
“降臣拜見殿下!”敬翔一絲不苟的對呂潤性行禮下拜。呂潤性待其行罷了禮,笑著將其扶起道:“此次潤性領兵北上,事物繁多,不解之處,還望敬使君多多提點!”趁這個機會,呂潤性目光掃過這個梁國重臣,隻見其一身皂衣,滿頭白發,顏色枯槁,一副老朽衰頹之貌,站在那裏便如同一根枯木一般,心中不由生出輕視之心來。
“罪過,罪過!敬某才智愚鈍,老朽不堪重用,生死操於人手,如何及的殿下年少英銳,如何敢當提點二字。如有一得之愚,自當盡心竭力!”敬翔說到這裏,便站到一旁,高許上前一步低聲道“殿下,汴京有急信傳至!”
呂潤性點了點頭,便與高許進得艙來,待到了艙門口,呂潤性回過頭來,笑道:“敬使君也進來吧!”敬翔這才跟了進來,
高許從懷中取出一支竹管,雙手呈上。呂潤性接過竹管,小心的打開封蠟,取出裏麵的絹書來,湊到蠟燭旁細看。剛看了兩行,呂潤性手上一抖,若非他這年餘經曆的變故頗多,養氣功夫大有長進,險些將這絹書丟在蠟燭上了。待到將其看完了,呂潤性稍一思忖,將絹書遞給敬翔,低聲問道:“敬使君,你以為這消息如何?”
敬翔接過絹書,打開一看,身形不由一震,臉上枯槁的神情終於生了變化,眼中流出兩行清淚來,呂潤性心知是看到朱友貞自殺的消息,心中也不由得一動,對敬翔的觀感改善了幾分,沉聲道:“使君,不如你先且去隔壁艙中歇息片刻可好?”
敬翔搖了搖頭,擦去臉上淚水,答道:“罪臣雖名為粱臣,實為朱氏老奴,今見主家亡故,叫罪臣如何不悲戚。還望殿下體諒。但若要為主上複仇,便在這幾日間,老朽還撐得住!”說到這裏,敬翔將書信看完,閉目思忖片刻之後,抬頭答道:“殿下,李嗣源登基之事利害牽涉極多,現在所知甚少,一時間也解說不清。不過依老朽所見,這對於殿下來說,是一個機會!”
“嗯?怎麽說!”
“殿下,李嗣源輕兵襲破汴京,隨即登基稱帝,顯然這並非是先前預謀的,而是臨時起意的,甚至是手下將吏臨時推舉,否則這等大事絕不會搞的如此倉促。”敬翔冷靜的分析道。
“不錯!”呂潤性輕擊一下手掌,臉上露出興奮之色。的確正如敬翔所言,古時皇帝登基有一套很複雜的儀式,像李嗣源這般的,就連隋末唐初那等亂世中的草頭天子隻怕也不如,顯然是臨時起意的結果。
“既然如此,其倉促登基,就算為了酬功,也得給麾下將士一大筆錢財,不然隻怕李嗣源屁股底下那張龍椅隻怕坐不穩!”敬翔說到這裏,臉上露出一絲得色來:“而這便是殿下的機會了!”
“機會?”呂潤性微微一愣,旋即會過意來,探詢道:“相公莫非是說汴京中的梁國重臣會被勒索財物?”
敬翔笑道:“不錯,殿下,梁國版圖遼闊,如今汴京雖破,先帝棄世,但各地郡縣尚在。李嗣源既然登基稱帝,自然與河東的舊主關係惡劣,豈能不重賞手下將士,以忠其心的。且不說經曆連年征戰,汴京府庫中財物早已空虛,根本不夠他花使,隻說這幫驕兵悍將,在這個節骨眼上豈有不侵掠汴京中富戶高門的道理?難道李嗣源還能懲治這些有擁立大功的手下?梁國那些郡縣守臣本來就和汴京高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們見了,豈有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若是殿下沒有動作罷了,他們迫於兵威雖然心中懷恨,但最後還是會向李嗣源降服,可若是殿下舉兵北上,彼輩隻怕就不會繼續任沙陀賊宰割了吧?”
“對,對!”呂潤性大聲笑道:“敬公所言甚是!”隨著交談的進行,呂潤性對敬翔的稱呼也在不斷改變,由使君變為相公,又從相公變為敬公,端的是越來越尊崇,這個從梁國投降過來的老臣在他心裏的地位也是越來越高。呂潤性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笑道:“我此次隻有三營兵來,所征發的新兵編練成伍到這裏來至少還需要三十日,待到新軍一到,便立刻出發,敬公以為如何?”
“殿下!”敬翔微皺了一下眉頭,低聲道:“那李嗣源也是打老了仗的,這些老臣看出來的,他自然也看的出來,隻恐其一穩住了汴京的形勢,便會分兵收取四周郡縣,那汴京乃是道路輻輳,水路縱橫之地,無論是到河洛、河內、山東、淮北都無名山大川隔限,不過六七日便可到,以當地郡縣的守兵,如何能與沙陀鐵騎相抗?必然望風而降。那時主客倒轉,再想進取中原可就難了!”
呂潤性點了點頭,但看他臉上為難之色,顯然還在權衡利害,還沒有下決心。敬翔趕忙繼續勸說道:“殿下所慮無非是沙陀鐵騎精悍,若是兵少了,一旦大軍受挫,後果不堪收拾。但老臣卻以為沙陀兵雖精,但其最可怕之處乃是其本身的那一股子凶悍之氣。彼君臣上下生於朔北之地,習於苦寒,尋思南下,以求富飽,頗有剽銳之氣,是以難當。如今其兵已入汴京,上下所獲何止億萬,將士皆成富家,自保所獲子女玉帛尚且不及,其誌氣已盈*滿,如何還勘驅使?是以其兵雖眾,但卻不可畏,若能稍挫其鋒,彼部自然退兵。”
聽到這裏,呂潤性與高許對視了一眼,自從僖宗年間龐勳之亂,這數十年間沙陀鐵騎縱橫中原,或為唐皇,或為藩鎮,雖然偶有敗績,但最終都為他們所覆滅,隱然間已是天下第一強兵,吳軍雖然自成軍以來,也未嚐一敗,但畢竟都是在南方,麵對的敵人遠非沙陀軍可以比擬的,呂潤性等吳軍將佐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對河東軍都不無畏懼。但聽了敬翔這番解說,心中不由得豁然開朗,正如敬翔所說的,古代北方遊牧民族由於所處環境艱苦,物質貧乏,所以相比起中原百姓來,這些遊牧民族更能夠忍耐饑寒困苦,而且遊牧遷徙生活本身也使得他們有更高的組織性,進入富庶的中原改變自己命運的強烈渴望,加上在戰馬和組織方麵的優勢,這些少數民族組成的軍隊往往在短時間內能夠爆發驚人的戰鬥力。但是一旦進入中原,得到了大量的戰利品,他們的欲望得到了滿足,這種驚人的戰鬥力又會迅速衰退掉,這在中國曆史和世界曆史上是屢見不鮮的。亞曆山大大帝在東征時曾經下令燒毀手下士兵獲得的所有戰利品,也是這個原因。
“敬公,此事幹係重大,我須得先與眾將商議,你一路辛苦,先先去休息一下吧!”呂潤性對敬翔笑道。敬翔趕忙躬身退下,呂潤性將手下將佐召集起來,將方才敬翔的建議複述了一遍,沉聲問道:“你們也來說說,如今應當如何行事!”
“殿下,末將以為應該北上!”呂宏凱第一個應聲道,他現在才二十四五歲,正是功名心最旺盛的時候,聽得說有這個一個好機會,渾身的血液都要沸騰了:“李嗣源稱帝,必然和晉賊決裂,最多能拿出個四五分力氣來。咱們兵少,他們未必知道咱們兵少呀,再說也就個把月時間,大軍就上來了。殿下提萬人便抵定中原,這是何等的武功呀!”
“不錯!”
“正是,末將願為先鋒!”
呂宏凱的話語就好像一顆火星,將眾人心中的欲望點燃了,艙中頓時熱鬧了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漲紅了,就要噴出血來一般。呂潤性也不禁被這種氣氛所感染,整個人熏熏然,仿佛灌了兩壺老酒下肚。正當此時,突然有人沉聲道:“微臣以為此事還需商榷!”便好似一盆冷水,澆在眾人頭頂上。
眾人的目光一下子向聲音來處望去,說話的那人正是高許,他已經四十出頭,在一眾年輕的麵孔中顯得格外顯眼。
“殿下,這敬翔說的雖然在理,但焉知此人不是將我軍誆過去,和那晉軍做那兩虎相爭,自己做那卞莊子呀!”
“卞莊刺虎!”呂潤性臉色一下子變了,剛剛離開建鄴的他對於這些陰謀伎倆,實在是敏感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