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小月緊繃連小臉假作不屑的樣子十分的可愛:“我問你,我家娘子為什麽會有今日之辱——那還不是為了你嗎?我家娘子這些年以來,拒絕了多少富商才子、朝中重臣,而獨有你能來去自如,有時候你老人家架子大,還要我家娘子寫了手書去請。姓張的,你說說,你倒是給我說說,作為一個女子,這樣的表示難道還不夠嗎?你還要怎麽樣,你難道還要我家娘子自薦枕席,求著你,等你滿足了男人所有的卑劣的虛榮心,你才能稍稍讀懂一個女兒家的心思嗎?”
慕雲飛麵紅耳赤,再次將頭埋進了那古琴之中。
張易之有些發懵。在男女之情的問題之上,不論是以前的張易之還是現在的他,都不是那種被動主義者,他是喜歡把主動抓在自己手上的,這也是他設了那個英雄救美之計來對付窈娘的原因所在。
可問題是,張易之曾經向慕雲飛表示過那層意思,隻不過,慕雲飛當時婉言拒絕了。張易之雖然有些失落,但他也不是那種在一棵樹上吊死的人,並沒有因此而生怨懟之心,這以後他還是保持了和慕雲飛之間的交往。隻是,他雖然對慕雲飛保持著一絲情愫,但卻以為慕雲飛隻願和自己當那種最清水的朋友而已,自然也就沒有再提及過這方麵的意願。而此時,他忽然聽得小月這樣說,豈能不驚訝。
“說你是個笨男人,你還不服氣,我且問你,上次你來的時候,我家娘子彈得是什麽曲子?”
張易之想了想,忽然有了一絲明悟:“《女曰.雞鳴》?不過,上次你們不是——”
“哼,要不怎麽說你是一個笨男人呢?女兒家的拒絕,能當真嗎?再說了,小娘子若是真的有心拒絕你,你還有資格再進這燕居別院半步嗎?”
原來,這一切都是女人的矜持在作怪。哎,女人哪!若是以前的張易之聽得美人垂青,當然會歡欣雀躍,可現在——
想起那該死的約定,張易之心底的恨意又加深了不少。
不過,張易之方才還在想著為慕雲飛脫籍從良,就算自己的事情永遠也辦不成,這件事情還是要去做的。因此,張易之對小月的話之所以關注,重心已經不在美人是否青睞於自己,而在於慕雲飛是否真有脫籍從良之心。
大唐社會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和後世的妓女從良不一樣,這時候脫籍從良不光是有銀子贖身就行,還要在官府注銷其賤籍,然後重新建立民籍。當然,如果隻是一般的妓女,既然已經花錢贖身了,再花點錢,建立民籍的關節不難打通。可對於慕雲飛而言,這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的名氣太大了,簡直整個神都城人盡皆知,很多事情反而不能單靠花錢來解決。
所以,張易之要真真切切地確認她的脫籍從良之心,才好為她去周旋。
“這麽說來,你——”張易之本想對著慕雲飛說話,奈何慕雲飛此時已經是羞赧到了極致,把頭深埋在古琴上,根本就不抬起來,張易之隻好又轉向了小月:“你家娘子早就有意從良了?”
一聽得“從良”二字,小月那帶著點稚氣的俏麗麵孔上瞬間浮現出無限的無奈與滄桑,令人感覺她不像隻有十二三歲,倒像是飽經人間冷暖的成人一般。
“從良,誰不想?就算是鳳棲樓的頭牌又怎樣?就算呼風喚雨,風光無限又怎樣?就算錦衣玉食,腰纏萬貫,又怎樣?女兒家的青春就那麽幾年,感受著眼前的風光,再想一想幾年以後的淒涼,誰又願意在這風月之所倚門賣笑,任歲月無情地帶走眼前的所有風光,最後落得個門庭冷落,想求得個粗茶淡飯而不可得的下場?而且,這地方是如此的冷漠,這裏既沒有親情,又沒有愛情,甚至都沒有友情,有的隻是一次又一次的迎來送往。滿眼看上去都是一張張笑臉,但那不過是虛假的酬酢。在這種地方,你不需要多呆,隻消一個月的時間,看見的那些關於負心薄幸的故事就能寫就厚厚的一本書。你說說,但凡是一個不是太過愚鈍的女子,誰不想離開這個鬼地方?”
張易之聽得目瞪口呆,原來作為風光無限的行首,一言一行都能掀起波瀾的慕雲飛,在心底裏也有如此多的無奈,她竟然是如此渴望著脫離目前的生活。要知道,天下的楚館勾欄沒有十萬,至少也有八萬,這裏麵的女孩子多如牛毛,個個做著夢都想爬到慕雲飛今日的位置。她們卻哪裏知道,被她們視為終極目標的慕雲飛,竟然一心隻想脫離這金光閃閃的舞台。
“既然如此,我找你們鴇母說一聲吧!”
小月的臉上露出“算你還有良心!”的表情,低頭看了一眼一直把頭埋在古琴裏還沒有抬起來的慕雲飛,又說道:“不過隻怕沒那麽容易。”
今天小月說了不少,很令張易之有種重新認識她的感覺。這小小年紀的女孩子,心智之成熟真不是凡人可比的,她的話可不能等閑視之。於是,張易之很鄭重地問道:“何出此言?”
“那個老女人可舍不得放走我家娘子,我家娘子可是她手裏頭最茂盛的那顆搖錢樹呢,她怎麽肯輕易放手?”
“這倒也是!”張易之點頭,“不過,人心總是肉長的,你們席媽媽當年據說也是這鳳棲樓的一位紅牌姑娘,後來年紀大了,才轉而當鴇母的,應該不至於那麽不近人情吧?而且,搖錢樹,搖錢樹,說來說去,重點還是在一個‘錢’字,隻要有錢,肯花錢,事情總是能談得攏的!”
小月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著張易之,一字一句地說道:“但是,你真的肯花那麽多錢?那可是一個你想都未必想得到的大數目呢!”
張易之自然知道慕雲飛的值錢程度。一個人能有多大的地位就有多大的價值,慕雲飛如今可是鳳棲樓的擎天玉柱,價值自然難以估量。這也是很多當紅的姐兒都是年老色衰之後,才能脫籍嫁人的原因所在。她們當紅之時,實在沒有多少人能要得起。就算以張家二房的財力,想要單靠銀子將慕雲飛贖出來,也勉為其難——除非傾家蕩產。
不過,既然慕雲飛心中去意已決,就不一樣了。鳳棲樓自然可以強行留住慕雲飛的人,但卻留不住她的心。作為行首,他們也不能太過逼迫慕雲飛做不想做的事情,到頭來還是隻能低價出手。既然注定要出手,自然是現在立即出手對於鳳棲樓更為有利了。不然,一旦事情鬧開,慕雲飛的身價就會暴跌,最後變得和普通的青樓女子無異,這絕不是鳳棲樓,不是鳳棲樓的鴇母席媽媽以及他們背後的那位神秘領家願意看見的。
“說幹就幹,我這就找她去,你們且在這裏候著,談完了之後我自會來找你們。”
小月有些失神地看著張易之,嘴裏訥訥地應了一聲:“哦!”
張易之也不耽誤時間,便立即下了樓,直奔這鳳棲樓的鴇母席媽媽的住處而去。
席媽媽自己也據有一處單獨的院子,隻是這院子的規模還有裝飾和慕雲飛以及鳳棲樓的其他幾位行首自然是沒法比的。張易之對鳳棲樓的熟悉程度比起對自己家也差不了多少,他根本無需問路,便徑直來到了席媽媽的院子前麵。
門,是緊閉著的,庭院的四周也是靜悄悄的,就連平日裏跑來跑去絡繹不絕的請示之人也是一個都沒有,仿佛這方圓很大的範圍之內一個人也沒有一般。但張易之並不這麽以為,他徑直走上去,拉起門環便敲了起來。
可是,敲了好一陣子,門裏麵依舊是靜悄悄的,根本沒有人應門。張易之卻像是和這扇門卯上了一般,兀自在那裏不緊不慢地敲著。
忽然,後麵走來一位龜公打扮的男子,向張易之說道:“張郎,席媽媽不在,你敲門作甚?”
“不在?”張易之手上還在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敲著,嘴上卻笑道:“你怎麽知道她不在的?我怎麽聽說她不但在,而且就在這屋子裏麵呢?”
那龜公嘴角抽了抽,道:“是誰說的?簡直胡扯八道!席媽媽一大早就有事出去了,這會子還沒有回來呢!”
張易之笑了笑,並不理會那龜公,而是繼續敲門。那龜公見張易之根本無動於衷,隻好搖著頭走開了。張易之忽然大聲說道:“席媽媽出來吧!你也是一分鍾——哦,一須臾幾貫錢的人了,在裏麵躲著既浪費時間又浪費金錢,你沒有看見你的這些手下們有事找你請示,都已經等不及了嗎?”
“我知道你就在裏麵,剛才我就知道了!蘇味道的那兩個幫閑就是你放進來的吧?若不是你親自下的命令,樓裏的守閽豈能任由他們兩個不開眼的橫衝直撞?出來吧——”
一言未了,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一張苦笑著的女人麵孔從門裏露了出來:“沒有想到張郎不但長得俊,能討女兒家的歡心,這腦袋瓜子也是聰明得緊呐!老妾佩服!”
張易之灑然一笑,也不等席媽媽相請,便推開大門,徑直走了進去,毫不客氣地找了一個位置坐下。
席媽媽回過頭來,目光有些複雜地看著張易之,嘴裏欲言又止。
張易之正要開口,席媽媽搶先說道:“張郎,你行行好,就放過老妾吧!”
張易之很假地“咦”了一聲,道:“席媽媽這話說的,我對你可是從來隻有尊敬之意,絕無覬覦之心的。既然從不曾威逼於你,又何談放過呢?”
席媽媽今年也不過三十歲出頭,其實並不甚老,雖然姿色難比當年,但麵容之上還依稀可見十多年前的風華。隻是這時候,她那原本看著還比較平滑的麵孔卻皺成了苦瓜:“張郎既然是有所圖而來,說話何必這樣拐彎抹角呢?”